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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鳴歌錄 <六> 兔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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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的美髮院開在人界與靈界的交接地,半大不小的都市外緣,因為兩界知情者隱而不宣的默契,反而較市中心更為熱鬧多彩;也拜了鯤島人開放的民族性所致,截然不同的異文化在此和諧交流,偶爾小有摩擦,倒沒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的爭執。

 

還沒去往祆學館之前,菟蘿時常來到這間小小的美髮院,有時帶著二胡演奏免費的背景音樂,更多時候是衝著蘭高明的手藝去。說真的,這麼長的頭髮好麻煩啊!再怎麼不厭其煩打扮自己的女人,也總會有一兩次這樣想過吧──更何況,雖然他不在意看上去像個女性,也不覺得當個女性有什麼不好,在必要的場合之外,他還是沒想花太多心力在打理外表上。

 

推開掛著風鈴的門,菟蘿笑意盎然地打招呼:「店長~」

 

有客人在的時候,他總是半認真半調侃地稱呼蘭為「店長」。

 

「店長~今天要來點地方小調嗎?還是想聽典禮用曲呀?當然,最新的流行歌也完全沒問題唷。」

 

然後瞇起眼睛,狡黠地看蘭優雅蹲下,單腳跪在剪髮的座椅邊,輕聲詢問客人想聽什麼類型的音樂。

 

「沒問題的,兔子什麼風格的曲子都會。」

 

菟蘿聽見蘭這樣對客人說,邊不著痕跡地瞥過來,眼神裡帶著以牙還牙,更多的是笑意。妳倒是先答理一下臉紅得快能拿來燒水的客人好嗎!?──最後的結局總是如此:他好氣又好笑地倚到櫃台邊,架起二胡,緩緩拉開美妙的旋律;而她俐落地起身,從顧客的髮稍開始,施展美麗的魔法。

 

「哇……這個拉二胡的姊姊,長得漂亮氣質又好,演奏也超好聽的……」

 

「欸?他是男生吧?」

 

「哪是~~」

 

「是男生好嗎?你看他的骨架跟手指。我是比較喜歡店長這型的啦,又帥又溫柔,根本紳士表率。」

 

「哈?店長是女的啦!雖然她真的很帥。」

 

「……什麼!?我覺得我快分不清楚性別了,男的是啥,女的又是啥……」

 

這間美髮院也許可以改名叫性別認知更新所?每回目送暈呼呼、雙頰通紅的顧客出門,菟蘿總會這樣想。他與蘭就像是相對而生的個體,兩副漂亮的、刻板印象鮮明的皮相,安入兩個錯置的魂魄,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們冥冥之中註定要相識。

 

蘭是個花妖,本應清麗而曼妙,她卻有著比男子更堅毅的性格、更英挺的外貌。相較之下秀氣且身段柔軟的菟蘿,還比較常被錯認為蘭的女朋友……

 

直到將臨打烊,蘭沒閒下來過的雙手才終於得以稍稍放鬆,陪同拉了幾個時辰二胡的菟蘿也禁不住揉揉自己發痠的肩臂,小心地將二胡繫回腰後,自然無比地坐到最裡面的座席上。

 

蘭見他如此自動自發,無奈地笑著搖頭,整理到一半的工具又整副取出來,推著附滾輪的工具層架滑到菟蘿身後,握起他已然鬆開綁縛的淡色長髮。從髮頂到末稍,逐漸由銀白轉為粉紫的色調極為夢幻,不只一次有客人向她要求將自己的頭髮也染成這樣,但她們不知道,菟蘿這頭美得毫無真實感的長髮,從不需要她多做什麼,她所作的不過是在為菟蘿梳髮時,與他共享心事。

 

「蘭蘭我跟妳說,之前追我的那尾蛇,我決定反過來追他了。」

 

「之前把你當女的那尾?算了吧。」

 

「可是我其實滿喜歡他的,他是我的菜。」

 

「但你已經不是他的菜了喔,大小姐。」

 

「我呀,除了性別以外非常對他胃口呢,這可是他親口說的~」

 

「你喔……」

 

蘭放下梳子,使力戳了下菟蘿的腦袋:「不是我要說,你眼光真的不好,老是遇到負心漢,不是挑剔你的性別,就是嫌棄你的個性……」

 

「愛情就是這樣捉摸不定,所以我才需要一個可以聽我訴苦的好姊妹呀~」菟蘿半轉過身,笑著握住好友的手:「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找到真愛的!好歹我也是戀愛專家。」

 

「是喔,一個有偷窺癖和跟蹤興趣的戀愛專家。」

 

「人家是在蒐集情報!對喜歡的人了解越多,就越有機會嘛。你要是有喜歡的人,可記得要告訴我,我絕對連他三圍都查出來給你。」

 

「知道三圍要幹嘛啦!」

 

蘭不再多說,扶著菟蘿腦袋兩側將他轉回正面,讓那弧度漂亮的後腦杓再次正對自己,輕柔地將指腹貼上菟蘿的太陽穴,緩緩按摩起來。她不大記得自己認識這傢伙多久,卻記得這傢伙每一段情史──簡直都能收進爛桃花百科全書裡,真不知道怎麼有人的戀愛運能這麼差,該不會是把自己的姻緣運都散播給信眾了。

 

菟蘿也記得每一段戀愛,更清晰的卻是蘭衝上前,一拳打歪對方臉龐的那些畫面。她總是在自己陷入愛河時百般吐槽、處處唱衰;又在自己難過哭泣時,怒氣沖天地教訓那些爛男人,將其實並不寬厚的肩膀借給他靠。

 

若真要比較,他可以忍耐自己的寂寞,將幸福的額度優先讓予蘭──菟羅一直是這麼想的,他知道蘭有個很在意的人類男子,似乎就是前幾世,將她從被焚燒的命運挽救回來的人。

 

 

 

 

那時,蘭還只是一株名貴嬌豔的蝴蝶蘭,被大戶人家以價值連城的瓷盆種著,擺在正堂最顯眼的地方,人人見了都要讚美一番。可惜樹大招風,富人遭到盜匪洗劫,一夜之間滅門,被劫匪們綁著拖到正堂殺掉的人們恐懼哭號,鮮血與眼淚都灑在了蘭花潔白的瓣上。

 

等到天明,整個廳堂與蘭花,都成了怵目驚心的猩紅。人們認為蘭花沾染太多人血,尤以那怎樣也洗不掉的血紅色花瓣,光看著就不祥得令人膽寒,決定將它帶到廟裡燒掉,以神明之力鎮住那股隱隱約約的「怨氣」。

 

最後,蘭是被大宅唯一倖存的家丁救下來的。家丁偷偷地在夜晚將她帶出,藏到自己窄小不起眼的草屋裡。他說:草木何辜,若沒做虧心事,何必連不懂言語的生靈都害怕?倒是這麼高貴的蘭花,躲在我這孤苦傢伙的屋裡,真是委屈了。

 

也許是這番坦蕩純粹的話語與家丁高潔的靈魂,才促使蝴蝶蘭真的生出了意識,百年流轉,而成了現在的蘭。否則花怎麼會成精呢?菟蘿想不出,蘭自己也摸不著頭腦。

 

蘭一直一直在找尋他,不知是否是挽救妖類觸犯什麼,他每一世的壽命都極其短暫──直到這世。

 

「欸欸,他最近有來讓妳剪頭髮嗎?」

 

背後正仔細梳理的動作停了下來,梳齒從他頭皮上移開,隨著蘭忍著笑意的應答:「他怎麼會肯讓我剪?我只要把手放到那女孩頭髮上,他就會怕我吃了她似的猛盯著看,笑死我了!」

 

「就這樣了還不是男女朋友啊?」

 

「對吧?我也覺得很奇怪,陪朋友上美髮院很常見,但他們怎麼看就不只是朋友。」

 

 「哎,真是木頭!」菟蘿啪的一聲將雜誌砸上自己手心:「曖昧期的確很美好,但這樣拖拖拉拉還不如我先告白!」

 

「有你什麼事啊?坐好坐好,別摔我的美髮雜誌,那很貴。」

 

笑著搶走快被好友摔爛的雜誌,她已經懶得吐槽菟蘿「總之先把自己代入女方立場」的心態了。菟蘿叨叨唸著什麼不積極就會輸在起跑點上之類的話,脖頸倒挺得很直,方便她順暢地一梳到尾,這傢伙的溫柔體貼總是這麼不著痕跡,那些粗線條的男人又怎麼會懂得他的好?──蘭無聲勾起嘴角,不到一秒卻又抿了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拈起菟蘿的髮帶迅速地在他後腦高束起馬尾。

 

「……怎麼啦?」菟蘿果然敏銳地察覺。

 

她深吸口氣,端正俊美的嚴肅臉龐,在燈光之下仿若神明塑像:「兔子,想請你幫我個忙。」

 

 

 

 

他是在那之後,才真正明白好友為何不願談愛。

 

如果再早一點發現,能不能留妳繼續談心歡笑。

 

 

 

 

男人錯愕地看著朝自己走來的英俊青年,那是他總陪著心儀的女孩去剪頭髮的、美髮院的店長,他不喜歡他,在他面前,自己總是顯得不出色又土氣,偏偏女孩總往那兒跑,他也只得忍著不悅次次跟去。

 

「嗨。」青年微笑著伸出手,男人愣愣地握住,覺得對方似乎握得有些用力。

 

「我是特別來找你的。」

 

「找……我?」

 

「你常常陪女朋友來吧?我注意你很久了……」

 

「不、呃、不是女朋友啦!」

 

他有些害臊地低頭,卻聽對方平穩的聲音一瞬間揚起,飽含興奮以及似乎高得有些不對勁的聲線:「不是嗎?太好了!那我就有機會囉~」

 

「欸?」

 

還來不及震驚,他的另一隻手臂忽然被猛力撞上、抱住,然後是低柔撒嬌的語氣:「吼~蘭蘭太狡猾了!人家也很喜歡他,我們要公平競爭!」

 

「我先說的,先到先贏。」手掌被握到都痛了。

 

「才沒有這種規定呢!」這邊的手臂也好痛,簡直像量血壓的機器加壓失控。

 

「……等等!等一下!」

 

男人忍無可忍大吼,兩人同時停下來轉向他,他才看清楚後頭冒出來抱住自己的這個傢伙,也是在美髮院裡看過很多次的二胡美人。被兩張美形到超出標準的臉緊緊盯著,該高興還是該自卑?心情實在有點複雜。

 

「你們……你們現在是在幹嘛?」他還沒厚臉皮到說出「爭奪我」之類的話,但對方顯然沒有這種顧慮:「我們在爭奪跟你交往的權利。」

 

「我又不是同性戀!」

 

男人嚇得就想甩開被緊握的手,沒想到回應他的卻是另一個人。

 

「本來不是也可以試試看嘛~說不定你會發現自己其實都可以喔?」二胡美人撒嬌地抱著他手臂搖晃,他突然發現緊壓著自己上臂的好像是胸肌不是胸部,而且美人似乎有喉結……

 

「兔子,你出局了,去旁邊,去去去。」店長就著交握的手低頭吻上他手背,抬眸深情款款地呢喃:「果然還是異性相吸。」

 

「你你你──妳是女的!?」

 

「我是喔。」

 

「我的天!!我居然吃一個人妖的醋吃這麼久!還一直覺得另一個人妖超正!」

 

男人崩潰地仰天大叫,菟蘿蹲到地上笑得直不起腰,無意間瞄過去,卻好像看見了蘭臉上一閃而逝的難堪悲傷,去得太快,幾乎要以為是錯覺。

 

他們安排得十分巧妙,男人心儀的女孩果然在這時出現,抽了口氣,不敢置信地看著他與蘭相握的手、被菟蘿(在上一秒)抱住依偎的腰身:「你們……」

 

女孩頓在原地的腳步有些不穩,勉力維持住面上神情,越想表現得自然,緊咬的唇瓣與泛紅的眼眶就越令人不忍去看。

 

「不是妳看到的這樣!你們放開我啦!」

 

男人奮力推開他們,頭也不回地奔上前,在女孩眼淚落下來的瞬間將她摟入懷中:「我喜歡的是妳!我一直都喜歡妳……我當然不是Gay!他們不男不女……」

 

蘭走過來,大笑著拉他離開,將場面留給終於肯互通心意的戀侶。菟蘿回扣住好友恆常溫涼柔軟的手,十指互偎,在這一刻,他想起蘭其實一直都很有所謂的女人味,善解人意、心思細膩,大方又可愛,足以使任何男人心動。

 

她是這麼好的女人,可惜他們勘不破她的表象,而唯一勘破的卻是自己。

 

 

 

 

他也是在那之後,才終究明白:縱然自己不曾在乎,那些自以為是的目光耳語,在他、她,或者世上許許多多相似於他們的生靈身上,鑿出的血口,確實存在,而且未曾也永遠無法癒合。

 

再美麗的外表、再美好的靈魂,心胸狹隘的人全都看不見,他們只想驗證你的「正常」,傲慢地評價你是否符合他們定下的道德與價值,若是哪裡不合規矩,不必你開口辯解,尖銳傷人的嘲弄漫罵早先一步洶湧而至,無論有心無心,直到逼你狼狽摔出世界邊緣,傷痕累累地隱沒在光照不到的角落裡。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究竟承受過多少?

 

 

 

 

「哈哈哈他超慌張……」蘭笑出了眼淚。

 

「這樣笑恩人好像不太好……哈哈!總之,他終於不再是孤身一人了,這都第幾世啦?……寂寞的人類感覺比較短命耶。」

 

他淡淡笑著,這次,換她把頭靠在他肩上。她述說著回憶;他偶爾接一兩句無意義的渾話。斷斷續續地,他們在街頭坐著直到天光漸亮。

 

妳的恩人啊……轉世反而退化了,要是早知道他是這種人,我才不會答應幫妳呢,報什麼恩啊,讓他這輩子繼續寂寞短命……

 

嗯,兔子,謝謝你。

 

菟蘿迷迷糊糊地睜眼,發現肩頭的重量越來越輕,而透徹的光越來越明亮。他偏頭看去,肩上躺著一株淡淡透紅的白色蝴蝶蘭,彷彿蒼白肌膚下的一點血色,奇異而淒冷的美。其他的,唯有飄散四周,像在守護他安眠的點點光亮。

 

最亮的一點幽幽靠向他,無聲無息地擦過他頰畔,隨即散逸在晨曦之中。被碰觸過的地方微涼,他伸手去摸,原來是自己的淚水。

 

「蘭蘭……這個傻瓜。妳倒是稍微捨不得我一下啊……」

 

蘭圓了她長久以來的宿願,心滿意足地離去。她的願望,卻是一點餘地都不留給她自己。

 

他將臉埋進雙手,讓眼淚都淌入掌心,因為他們都被歸在不能被看見脆弱的族群裡。

 

 

 

 

結婚當日,他們收到了一盆珍稀的蝴蝶蘭。

 

他們的伴娘們搶著圍觀,讚嘆不已,送花過來的快遞員也說,從沒看過顏色這麼特別的蘭花,太過漂亮,以致於他不忍心將它與其他貨物擺在一起。

 

男人接過花,入手那刻,莫名地感到一陣暖意,原本緊張的有些亢奮的情緒忽然和緩許多,他隨手送了盒喜糖給快遞員,彎身那刻,嗅見一股熟悉的清香。

 

「原來這是蘭花的花香啊。」

 

他喃喃,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曾在哪兒聞見過相同的香氣。

 

 

 

 

菟蘿將二胡繫到後腰,邊跑邊喊前頭逕自走遠的人。

 

「等我一下嘛!真是沒耐性的男人唷。」

 

往前趕上對方,並肩走在他身旁,蛇郎原本就游移的目光又更加飄遠,往旁移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以前追人的時候用抱的,翻臉無情就連近一點都不肯,嗯?」

 

「……你要是別故意挑蛇紋那麼明顯的鼓皮,要我跟你跳貼面舞都沒差。」蛇郎的頭偏得太過,連說話的聲音都被他自己擋得有些失真:「──純粹交際用的貼面舞。」

 

「留點時間給我見縫插針嘛,我還來不及把吐槽的功力練到爐火純青呢。」

 

不知為何,真正吐槽等級點滿的蛇郎沒掐著時機回嘴,也許是因為懶得理他,也許是……菟蘿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與平常不太一樣。

 

他忍不住將視線轉回來,不能否認,菟蘿的外表真的非常合他胃口,正經時的性格也是,更別說這般斂下眉眼、有些哀傷的神情,實在絕美。

 

「蛇郎。」

 

「嗯?」

 

「不管你喜歡的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我一定會追到你的。」

 

菟蘿沉聲,抬起的右手指向了他的心口,比起示愛,更像在宣戰。

 

一鼓作氣追著蛇郎來到了祆學館,憑著直覺,他知道蛇郎拒絕自己,並不真的是因為性別。蛇郎這妖,多情而近無情。

 

他想證明在愛之下沒有區分更無歧視;他想為了蘭與自己、為了太多像他們這樣的人,證明無論是誰,都有資格、也都能得到幸福。

 

我喜歡你,若你也是,我們之間就無應該毫無阻礙。

 

蛇郎半瞇細長的雙眼,菟蘿英氣凜然的目光與身姿,是至今從未見過的面相,他竟為之目眩。對方的認真與嚴肅,令他本能感覺到這句宣言的份量,雖然不清楚那愛情之外的成份是什麼,但這樣的追求者──不,好敵手──值得他抱持敬意,正色以對。

 

「我拭目以待。」

 

「哼哼。」

 

菟蘿微微笑了,垂下的指尖輕輕地擦過二胡琴頭上的蝴蝶蘭雕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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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怪鳴歌錄 <三> 土地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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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以前是什麼樣子的啊?」

  「阮佮恁講、恁今嘛看著嘸大樓欸地頭,丟、一直甲山彼邊­­­──」老爺爺手比劃著想讓孫子知道那有多大多廣,「遮規片、攏係田地喔!」

  那時候,附近都是務農的人家,所見之處盡是綿延不絕的水稻田;若站上田埂向遠處望,可以看見尚未結穗的稻禾一片碧綠。風起、稻禾隨風擺盪如浪一般,彷彿置身在綠色海洋之中。

  在浪裡行走、呼吸著稻穗的香氣和泥土的芬芳,能讓人深深感受到大自然的生命力。這裡的土壤說起來是特別豐沃的。就算哪年收成欠佳,附近的人家也沒有因此餓過肚子。大地生養了住在這片土地的人們,而人們也回以土地敬意,除了細心照料外還建起了小廟感念自然之神的眷顧。

  而今物換星移,田地已被剷平蓋成大樓、其間穿梭的農民也變成拿著公事包的上班族,只剩這間小廟被遺留在原地。

  即使它的磚牆與屋瓦有些斑駁陳舊但仍被打掃得相當乾淨、經過的人也都會雙手合十虔誠祭拜。大家都說這間廟相當靈驗、當地居民在茶餘飯後也會津津樂道有關它的傳說軼事──時間帶走了人們熟悉的人事物,帶不走的、是對於小廟的情感。

  廟裡供奉的是有著一把長鬍子和笑嘻嘻臉的神明。他可以說是最親民的神,不論種族籍別、貴富貧賤,守護一同在這塊土地生活的人們。雖然能力低微,但親愛的看顧使他成為最多人信仰的神明,分身遍佈在各個角落。

可卻也因為太親民,一些業務外或他辦不到的事還是有許多人會跑去拜託……

要知道,就算是神明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啊!

 

  ——前陣子買新平板花太多錢,現在要繳房租手頭好緊,拜託大大大慈大悲讓我中樂透吧!

「孩子,我神微權輕、大大這名擔不起,你還是趕緊找份打工比較實際。」

——唉唷神明大人幫幫忙蠟!我都這個年紀了還沒嫁,麻煩您給個好姻緣,不用高不用帥、有錢就好了拜託拜託!

「請左轉出去月老廟喔謝謝。」

已近傍晚時分的此刻,暖呼呼的夕陽曬著小廟和虔誠的信徒,感覺十分溫馨祥和­­……但在這樣的畫面裡,卻突然多了位男子靠著神龕看著手上的清單碎念著——男子看來有些年紀卻十分健朗,說是慈眉善目但眉宇間卻散發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跟一旁的神像宛如容貌相似但個性截然不同的兄弟。

照理說,男子這般失禮的舉動應該會有人出聲阻止,但來往的信徒卻沒有人這麼做。

因為,一般人是看不見他的,那是剛睡醒的土地公——他正整理著白天的問事紀錄邊無奈地吐著嘈。

「最近的確有滿多不像樣的問事啦……」在供桌底下閉目養息的虎斑貓,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對方。

「但我的老大爺,早上幫你記錄這些有的沒的晚上還要聽你碎念!給不給人清閒了這是!」貓跟土地公嚴正抗議,「我個夜貓子現在就想睡,都要變成日貓子了……」

「抱歉抱歉,小虎、有勞你費心了。下次我再託夢給信徒,請他們多供些好吃的土雞蛋給你可好?」土地公立馬停下碎念、開始跟他家小虎陪笑臉。

被土地公暱稱為小虎還會說話的那位、當然不是真正的貓,是幫著土地公辦事的虎爺化身而成的──以貓咪型態出現在人間不但不會引人注目還可以討摸,實在太方便以至於虎爺有一度要忘記自己原形是什麼樣子了呢。

跟老大爺搭擋這麼久,虎爺自然是熟悉他個性的。那老大爺呢、就是想照顧所及範圍的所有人,白天聽信徒問事解疑、晚上去附近巡邏辦事,執完例行公事後還得空時間出來去學館教課,每天硬是超時加班、累得不成神形,最後實在沒辦法應付才來拜託自己幫忙。

但只要看到大家過的都好,就算沒有加班費,老大爺也會微笑著繼續忙下去、在所不辭。

「有機的喔!」以為虎爺是氣到不想說話,土地公趕緊加碼。

……算了,就聽他老人家發發牢騷吧。

除了不在掌管範圍內的問事,土地公會抱怨的、通常是些不明白何謂福報的人。那些人總讓他想幫也無從幫起,只能任他們自生自化。

「福」這個字呢,是一個人捧著一甕酒、意味用酒祭神以求富足安康,也就是說,要先「奉獻」才能得到「福報」啊!

「唉……不做任何努力,又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交換福報呢?你說是吧小虎?」看著滿坑滿谷他無能為力的要求,土地公嘆了口氣。

但虎爺沒來得及回答土地公,他發現一位男子正瘋狂地摔著筊杯問事,速度又快又猛,擔心筊杯會被丟到不見,正忙著用尾巴擋住信徒的攻勢、讓筊杯不要飛太遠。這個月不見的、摔壞的已經好幾對,還得託夢拜託廟公去補貨呢!

「香油錢都耗在這怎麼得了……」土地公看著快被砸出洞的地板和仍然不停投擲筊杯的男子又嘆了口氣。

知道男子是心急的想問個答案,但他連珠炮似地一連默念了好幾個問題……一是老人家聽不清楚,二是筊杯不是神器、頂多就是告知答案為是或否,眼下土地公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答、只好哈哈傻笑都給笑杯,但男子也不放棄,就是一直丟一直丟執意要丟到允杯為止。

就在土地公思考是不是該給一個立杯嚇嚇他、總之先阻止對方繼續丟的時候,男子身旁的人說話了。

「老公,我想……可能是一下子問太多問題、神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所以擲筊才會一直沒有結果……」出聲的是位女子,語氣溫柔、安撫著急躁的丈夫。

「先點個香誠心祭拜,再把想問的話一句一句、慢慢地說給神明聽,相信祂一定會回應你的。」

「問個問題而已,哪需要那麼多囉囉嗦嗦……」丈夫嘴上嫌棄著妻子、卻還是按照妻子吩咐的做了一遍。

嘖、莽撞之徒。

土地公原本是不願意出手幫忙的,畢竟需要看顧的人這麼多,為何要耗時間心力在一個毫無誠心的人身上呢?……但看在賢淑妻子的份上,他就姑且聽之吧!

──誰叫他是個紳士呢。(小虎白了土地公一眼)

 

當他們燃香祭拜時,土地公順手運用能力調查了丈夫的生平紀錄。

原來這丈夫是位建商,公司經營的初期掌握了趨勢、推出不少符合當地居民需求的建案因此很受好評,但後來房市漸漸飽和,公司盈利也不斷下降……在興國政府決定將早期欠缺規劃的建地重新整理翻修之際,他決定與議員私下勾結,賺取不義之財……

「之前哪,那個都更的案子拜託柯議員護航順利標下來了,但是他獅子大開口要多拿三千五百萬的回扣,我只能從材料這邊減哪!唉唷時機不好共體時艱,土地公保佑我順順利利不要出事啊!」

「心術不正之人卻妄想得到神明的保佑?」於是,土地公豪不猶豫地給了一個蓋杯。

看到是這樣的結果,丈夫一股氣上來、竟用力的摔了筊杯又伸手準備把供桌上的東西都掃下來,所幸妻子出面阻止才沒造成更混亂的局面。

「這種破廟不會靈啦!林北再也不會來了!」啐了一口,他轉身就走。

而妻子整理了被丈夫弄亂的環境,又上香祈求神明原諒丈夫的無禮後才離去。

看著妻子疲累的背影,土地公搖了搖頭。

凡事皆有因果,總有一天她的丈夫必須面對自己的業,誰也幫不了他。

──啪嗒。

應該被鎖在抽屜深處的報告書,不知怎麼地掉到工地監工的面前。

在辦公室等的無聊,他沒多想便撿起隨手翻閱,但越往後翻、監工的眉頭皺的越緊,這是工程的報告書,但他並沒看過這份。

他早知道要使用的都是廉價不耐久的建材,但這頂多會讓房子漏水或室內容易悶濕,還算不上什麼大問題,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但眼前這份報告書的預算,已經刪到會影響整體結構……也許外觀上看不出來,可要是遇上個大地震,可能垮了也說不定……

這樣的事情他看多了,大工程的標案都是有錢人在玩遊戲,反正足以影響結構的地震也不一定會發生,他做好上頭派的工作拿走他該拿的那份就好。倘若良心不安,領了錢便走換下一個更沒良心的監工上便是。

但這次……他猶豫了。

工地不會只在一個地方、工人們一般是隨著建案而居,哪兒有工往哪跑,這是監工難得回到家鄉工作的一次。他無法克制自己想著那些萬一這棟大樓發生意外他可能再也見不到的一切──

握緊報告書,他下定了決心、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

土地公站在一旁看著這幕──是的,是他讓監工發現這份報告書的。

「那位太太知道了會很傷心吧?」

小虎會這麼問,是因為在看顧人類的工作上,他知道老大爺是有些些偏袒的,尤其是對已婚女子──所謂人妻。

可不是土地公有什麼特殊癖好,只是覺得這些女子生活的特別辛苦、想多看顧點罷了。

在嫁人以後她們便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稱呼她們的方式成了某某的媳婦、某某的太太與某某的媽媽,然後她們開始為這些身分拼命地忙著忙著,做的好不會有人鼓掌,做不好卻會被社會用力指責。

誰也不能說的苦,最後、只能找神明傾吐了。土地公總會認真地聽她們說,在被允許的範圍內盡力達成她們的願望、希望多少幫點忙。

不過土地公既無法直接改變人們的想法選擇、也無法改變已成定數的因果──

「倘若這棟大樓倒塌,那建商所背負的可會是更重的業啊­!」

想到建商的妻子,土地公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雖然我也不願意看到她為這件事難過,但兩害只能取其輕,這是我能想到唯一可以幫助他們的方法了……」

 

 

 

 

不知道土地公正苦惱著的妻子在幾天後又來到了小廟,點燃了香、她在裊裊煙霧中向神明述說自己的心事──

看似莽撞的丈夫待她其實是好的,「他不是溫柔體貼的人,但總會盡他所能安排好一切……」

雖然說話粗魯霸道、也不會說好聽話哄她,但總會把她說過的話一句、一句放在心上,在一起、她覺得自己是被認真對待的。

只知道丈夫最近工作不順利卻不知道確切的原因,眼看他因此越來越暴躁,為了讓他能得到些平靜,所以才帶他去廟裡走走……沒想到鮮少動怒的丈夫居然會因為擲筊結果而大發雷霆、讓她非常震驚──顧慮到她在身旁可能被波及,以前他即使脾氣上來也不曾動手的啊!

但這也讓妻子更加確定心中的猜測,丈夫肯定為了生意隱瞞她做了不好的事吧?一直累積在心上壓的他喘不過氣,才會讓他變得如此……

也許是怕出事會牽連到她才什麼都不肯對她說,但如果不說,她也不曉得該如何幫助丈夫……

「上次給您添麻煩,知道再要求已經太多,但還是希望您能大發慈悲幫幫忙,請給他一個契機向我開口好嗎?」,妻子緊握筊杯的手都因為用力過度而發白顫抖,對於未知的未來她一定也很害怕,卻還是向神明堅定的說:「因為不管遇到什麼,我都願意和他在一起啊!」

木做的筊杯落地鏗鏘,她得到了一個允杯。

「可是……爺!我們是不能改變人類心意的啊?」虎爺看著筊杯感到疑惑。

「她的丈夫,如真像她所說的那般,總能察覺她的心意、為她安排一切的話,我想、不需要我幫忙,她已經要得到那開口的契機了……」

看著苦著臉的土地公,虎爺忽然明白,「那麼,是丈夫要面對他的業了嗎?」

土地公的力量不強,能看到的僅是一小部分的未來。望著遠方的虛空,他知道建商將會遭遇人生最大的低潮、前半生的心血毀於一旦。不用凝神他便能感受到建商強烈的絕望……這樣的結果對那兩人來說,真的是好的嗎?

土地公越來越不確定了,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只能點頭回答小虎,並說「願他們能盡快了結業力的索討,回復安穩的日子。」

如果神也能祈願的話,身為一方的土地神,他真心希望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活得好好的啊­­……

 

 

 

 

是夜,有兩個人悄悄踏入已無人聲的小廟──本以為是小偷兒,虎爺都蓄勢待發準備咬人了──沒想到、竟是妻子領著丈夫來謝。

丈夫得知監工已經舉報了他偷工減料的事,透過一些關係,他知道自己明早就會被帶去警局問話,而此一去,歸期遙遙……

這種時候他不知道該上哪去,失神的在路上晃著。一會想、是否該就這樣遠走高飛,卻又不捨放妻子一人面對;一會想、該帶妻子一起走,卻又覺得不該這樣連累她──他一路想一路走,回神……竟然走回熟悉的家門口。

看到妻子和平常一樣,煮好了飯菜在家等著丈夫回來,他便紅了眼眶。

原本已經準備好離婚證書、也準備了好多藉口,現在卻一個都想不起來,只能一直看著妻子流淚。

忍不住,他還是向妻子坦白了一切。

以為妻子會責備,沒想到卻得到她意外的包容、說事情都已經發展到這地步了,不管他的決定是什麼,都會陪著他──也許單獨留下來會比較不辛苦、但她寧可陪在丈夫身邊。

謝過土地公讓夫妻倆能和好以後,他們就一起跑路去了。

「這是要感謝什麼呢?」土地公有些不解……他什麼也沒幫到啊、甚至是他讓建商受罰的。

「也許,她求的就只是心安,所以心安已足矣。」虎爺看著夫妻離去的笑臉說道。

是嗎?原來是這樣嗎?

很久以前,他曾是人類的官,不管是那時候或是現在受人供奉的他,總被人們期望要給予些什麼,而他也習慣了那樣的回應方式……

但其實,不需給予、僅僅是傾聽也能讓他們產生力量。

大多數來廟裡問事的人,心裡都是有答案、也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只是沒有決心貫徹自己的決定才會迷網,他們其實都是有足夠能力可以解決問題的。

「……是、足矣。」土地公點頭回道。

也許土地公插手的幫助對他們而言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應該要更信任他們才是。

想通了環節卻感到有點寂寞呢……土地公忽然懂了那種該讓孩子獨立、對孩子放手的心情啊。

「小虎啊!」

放手也表示,他不用再超時加班了對吧?放手的父母親、也該是時候有點自己的生活了,「我也好久沒找石頭公泡茶了,我們明個兒放個假,找他來聊聊天喝個茶吧?」

「喵~」虎爺開心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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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鳴歌錄 <二> 石頭公

 

 

 

傍晚時分,陰霾天空飄下細雨,讓這塊熱氣蒸騰的寶地降了幾度,放眼望過去是一片蒼綠,通往村莊的路上有座矮石橋。石橋旁,一顆不起眼的大石塊就靜靜地佇在那兒。

 

一位年輕的婦人挺著大肚子,撐著油傘,踏過石橋,帶著幾顆新鮮果子,以及幾枝她最喜歡的不知名藍紫色花兒,隻身來到這顆石頭前。

 

傳言這塊石頭千百年來受人們祭拜,已有神祇常居於此。

 

她將鮮花與果子擺在石頭旁,雙手合十,「石頭公啊,小女自幼體弱,好不容易懷了身孕……只求祢能保佑小女的孩子平安出生、長大,除此之外,小女別無所求。」

 

婦人專心訴說願望之時,喚醒了寄宿在石頭內,正在打盹兒的神祉──石頭公。

 

他仍保持著石頭之姿,看著這位站在自己前方,臉色蒼白、身形纖細的婦人。他看出她面容憔悴,陽壽恐怕已不長。

 

「生死之事我無能為力,但妳的願望我聽見了,我會收妳的孩子為義子,好好守護她。」

 

石頭公現出了原形──紅髮俊顏,繃著的表情乍看肅穆,但眼神內斂,給人一種沉穩可靠的印象。婦人看不見他,而他盤腿坐在大石頭上,食指在空中畫個圈,在肚中胎兒上留下了無形記號,允諾了她的願望。

 

他注意到那不知名的藍紫色花朵,飄著優雅的芬芳。

 

 

──────────────────────

 

 

一個月後,婦人難產而故,產下一名女嬰,名為黃茗。

 

雖然孩子平安活下,但女嬰也遺傳了她母親的體弱多病,每次生病,幾乎都得從鬼門關繞一圈,照顧真是一刻也疏忽不得。

 

她三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讓石頭公睡也睡不安穩,總是掛念著她是否平安。他只好三不五時就去探望女嬰,還順道摘些草藥、打些野食,放在這戶農家門外,讓他們食物藥品不致匱乏。

 

女嬰父親都以為門外的東西是鄰居們的幫忙,因此也常回送一些農作物給左鄰右舍以示感謝。石頭公並不在意功勞被奪,只要女孩能平安長大就好。

 

不過,這位父親完全是照顧孩子的生手,當女嬰哇哇大哭,他總是要先慌張個幾分鐘才能冷靜下來,一項項排除造成孩子哭泣的原因,而且幾乎是找到剩最後一項時才得到正解。

 

還記得女嬰父親第一次給孩子餵食米湯,但卻不知道要給嬰兒拍背,害她將米湯給吐出來。

她父親還以為她吃太飽,把食物減量,結果女嬰常常因為沒吃飽而哭鬧。石頭公實在看不下去,當然更怕她因為沒打嗝而被吐出來的米湯噎住,只好趁著她父親手忙腳亂地在收拾餐具之時,偷偷幫孩子拍背。

 

後來他想盡辦法讓隔壁鄰居恰好看見他餵孩子的方式,才終於得以糾正。

 

事情還不止這樣呢,想起今天下午發生的事,石頭公不禁嘆了口氣。

 

今天,女嬰父親竟然忘了從家帶來蚊帳,直接把女嬰安置在竹簍,關在農地的小寮內,就工作去了。

 

還好今天石頭公來得早,發現蚊蟲都在覬覦女嬰甜美的鮮血。他找來找去,只在小寮內找到一把簡陋的扇子,他用那把扇子替女嬰趕蚊子,順便為她散散熱,揮得手都痠了,小女嬰卻看著那把在空中揮來揮去的扇子,笑得好開心,一直伸出兩隻小手想抓呢。

 

她那模樣,真是令人甜進心裡了。

 

陶醉於女嬰天真無邪的模樣,以至於當聽到腳步聲時來人已經靠近,他慌忙躲起來,拿在手上的扇子應聲落地。女嬰望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扇子滿臉困惑,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好像是在呼喚它。

 

急忙闖進門的正是女嬰的父親。

 

他懷裡抱著蚊帳,急忙趕到小寮。原來他工作到一半,被蚊蟲叮咬,這才驚覺自己竟然忘了給女兒帶蚊帳,急忙奔回家。

 

他以最快的速度架好蚊帳,把女嬰和竹簍一起放進去,愧疚地說:「我可憐的茗兒,被蚊子咬一定很難過吧?」但他卻意外地發現,女嬰身上一點都沒有被蚊蟲咬過的痕跡。

 

「……怪了,難道寮子裡沒蚊子?哎喲!」才這麼說,他卻馬上被蚊子咬了一口,在他找到兇手之前,脖子又被叮了一下。

 

看他手忙腳亂地打蚊子,一旁的石頭公不禁笑了。

 

他想,剛好當作處罰一下這個粗心的父親。不過,看來他很疼愛黃茗,這小寮距離他們家可是有好大段距離,更何況現在可是艷陽高照的大熱天,見他滿頭大汗,卻也沒有任何埋怨。

 

之前因為他沒經驗又粗枝大葉,讓石頭公代替他照顧女嬰而忙得團團轉,但隨著時間過去,他越來越有做父親的樣子,讓石頭公安心不少。

 

石頭公望著已熟睡的女嬰,憐愛地撫摸她的小臉蛋,「妳啊,可真是個幸福的孩子,有兩個爹爹呢?」

 

像是聽見了他的聲音,甜睡的女嬰發出細微呻吟。

 

 

結束了一天的農忙,黃昏時分,父親抱著女嬰回到破舊的草屋。

 

放下手邊的工具,父親將磨好的米湯一點一點地餵給懷中的黃茗,「茗兒,妳可要平平安安地長大,可別枉費妳母親對妳的愛啊……家裡總是不乏糧食、蚊子也不叮妳,是不是很神奇呀?就好像有人冥冥之中在幫我們呢……會是妳死去的母親嗎……」因為白天實在太勞碌,累壞的他,竟然哄著哄著就睡著了。

 

怕米湯會嗆到嬰兒,石頭公趕緊接手,代父職餵飽她,哄她入睡之後,他才又攙扶這位辛勞的父親到床邊躺好,為他和女嬰蓋上毯子。

 

父女倆沉睡著,看著這安詳的畫面,石頭公的嘴角泛起微笑。

 

 

────────────────────

 

 

在石頭公的關照下,轉眼間,黃茗已經十歲。

 

她還是長得很瘦小,但比較不會生病了。

 

她習慣綁兩條麻花辮,正值好動的年紀,總是玩得髒兮兮的。她活潑開朗的個性還有大大的笑容,很討人喜歡。她前後認識了其他住在同個村落、年齡相仿的孩子,並與他們四處玩耍。

 

父親耕作的田地附近,已經不能滿足她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了。

 

這天,他們討論著要到村外去探險。

 

「可是……大人說外面很多毒蛇猛獸……而且迷路了怎麼辦?」

 

「怕什麼呢,有哥哥我罩妳啊!」

 

「就是嘛!聽說村子南邊有一條河哩,難道你們不想玩水嗎?」

 

原本有幾個孩子猶豫不決,但一聽能玩水,眼睛立刻發亮。

 

「好吧!」

 

「那,我也去!」黃茗玩著自己的辮子,抿唇,忍不住也報名了。

 

而其實這些對話被石頭公聽見了。

 

可是他看今天天色很不對勁,總有股陰氣纏繞著孩子們揮之不去,也許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在附近徘徊,甚至盯上了他們。他無法放心讓這些孩子四處亂跑,自然是跟去了。

 

一群孩子溜出了村外,很快就找到那條位在石橋下的河,而其實石頭公所寄宿的那塊石頭,就坐落在橋邊而已。

 

 

 

這條小河,對大人們來說,最深處也頂多到腿部,但對孩子來說,如果不慎跌倒,還是很危險,畢竟水流湍急難測。

 

「哇、是水耶!」

 

「衝呀──!」

 

男孩們看清澈的河流就在眼前,立刻脫掉上衣,奔下土堤,撲通跳進水裡;女孩子們捲起褲管,踩著邊緣的河水,互相潑水玩耍。

 

石頭公望著這群活潑的孩子們打鬧嬉戲的模樣,不禁露出意足的笑容。他以前曾經想跟孩子們玩耍,但誰知道,那些孩子們一看到他,就嚇得逃之夭夭,之前還有女孩被嚇哭,從此以後,他只敢遠遠觀望著他們。

 

就算只是看著,也是非常幸福的啊。

 

「呀!」突然河裡傳來一陣慘叫。

 

「有人溺水了!」

 

「有、有怪物啊!」

 

沉浸在回憶中,石頭公這才驚覺孩子少一人,同時也發現河水中間較深的部分,有人掙扎而四處噴濺的水花。數隻綠色的魍魎纏著那溺水的孩子,並往水深處拖,旁邊的孩子們看得驚惶失措,較為膽小的甚至跌坐在河邊鵝卵石灘上,臉色慘白。

 

「走開!」

 

比較膽大的孩子撿起樹枝,試圖驅趕那些怪物,但就是無法,而且那溺水的孩子又被魍魎拉扯而闖進河流更湍急的部分,他與孩子們的距離越拉越遠,眼看就要被沖走,嚇得其他孩子哭成一團。

 

「誰、誰來救救他啊──!」黃茗哭喊。

 

「你們、回岸上去!」

 

一陣男子大喝傳來的同時,孩子們目睹有個高大的身影自矮橋一躍而下。那人雙足落水之時,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男子的動作迅捷靈敏,踩著河邊裸露的石頭追去,抽出身後鎚子,猛地一擊,震碎了倒楣的石塊,而那些糾纏得魍魎震得魂飛魄散。

 

那男子彎腰一撈,成功將虛弱的孩子給一把攔腰抱起,並收回鎚子。

 

那孩子渾身是水,全身無力地垂下四肢,咳得很厲害。

 

男子回頭,因為擔心溺水孩子的狀況而神情緊繃,看在那群嚇傻的孩子的眼裡,卻誤以為男子大怒,再加上男子身材壯碩,又大步涉水而來,孩子們嚇得完全不敢動彈。

 

男子上岸後,讓溺水的孩子平躺在岸邊,再三檢查他的狀況,確定沒事之後才鬆了口氣。男子抬頭盯向這群孩子,「你們。」

 

男子的聲音冰冷,嚇得孩子們聳肩站好,「是!」

 

原以為接下來就是一陣痛罵,沒想到竟是一隻粗糙大手輕拍他們的頭,就好像是在安撫一樣。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抬頭,那溫柔的舉動,確實是眼前那男子所為。

 

「瞞著大人們溜出村子不可取,村外常有怪物遊走,非常危險,下次別這樣,知道嗎?這次要不是我在,他很可能就被魍魎抓走了!」

 

「……是。」孩子們點頭囁嚅。

 

「嗯。」男子似乎打算就此離去。

 

「那、那個,謝謝你救了大頭!」黃茗鼓起勇氣對男子大喊。

 

第一次現身,不僅沒嚇跑孩子,竟然還被感謝。石頭公愣地回頭,臉頰浮出淡淡的紅暈。他抹著鼻子,本來肅穆的表情,瞬間變成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猶豫模樣。

 

看他這樣子,孩子們不禁笑了──原來他有這麼可愛的一面,對他的戒心一下子就卸下大半。

 

大家圍了過去。

 

「大哥哥、你可以陪我們玩嗎?」

 

「這個花冠送給你、要戴上喔!」

 

面對孩子們的熱情要求,石頭公無從拒絕,乖乖地讓黃茗戴上花冠,並且兩手各牽著一個孩子,與他們在河邊玩耍。就連剛才溺水的孩子也恢復了精神,跟著加入了遊戲。

 

一個大人,五個小孩,在傍晚的河堤上玩得不亦樂乎。

 

男子瞥見有點眼熟的紫藍花盛開在河邊,想起了黃茗的母親。

 

他摘下一朵盛開的嬌嫩花朵,遞給黃茗,「這花好適合妳呢。」

 

黃茗順手就將花兒別在耳際,「我聽說我母親也很喜歡這種花呢,好看嗎?」

 

石頭公點點頭,發覺她確實越來越有她母親的神韻。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太陽已將西下,石頭公催促孩子們早點回家,但孩子們一直不願與他分離。他雖然也很不捨,但他更擔心孩子們在回家的路上遭遇危險,只好狠下心來說要離開。

 

望著孩子們沮喪的臉,他不禁嘆息道:「大頭,以後別得意忘形,很危險呢;小蘭,要好好聽母親的話,別老是挑食;小張,上次藏在竹林裡的玩具,要記得還失主;楊楊,家裡能供學,就不要老是逃課……還有茗兒,妳爹很辛苦,別貪玩,又讓他擔心了。」

 

「咦……?」孩子們呆愣地睜大眼睛。

 

──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和這男子說過自己的名字啊!

 

「有緣再見。」

 

察覺孩子們的表情有異,石頭公這才發現說溜嘴,轉身快步離開。

 

「等等呀──!」

 

孩子們沿著河堤追逐,但男子的腳步飛快,怎麼樣也追不上。

 

轉眼間,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森林間。

 

孩子們惆悵了許久,試著等待了一會兒,還是沒見男子出現,後來他們發現天色真的暗了,只好先各自散會。

 

而黃茗與同伴們揮手道別後,忍不住望了一眼那個神祕男子消失的方向,眼角卻捕捉到一些彩色的影子──之前在橋邊不起眼的灰色石頭上,不知道何時多了個色彩繽紛的花冠。

 

她認出那個花冠,是他們贈給那男子的。

 

難道是男子隨手丟掉?不,她記得在那人離開前,花冠都還在頭上的。

 

那這到底……?

 

抱持著疑惑,黃茗返家後,與父親訴說這段奇遇。

 

他父親聽完這些,看見黃茗耳邊別著的花兒,像是突然驚覺什麼似地立刻拉著她,趕在完全天黑之前,來到這個放著花冠的石頭前,虔誠地雙手合十。

 

黃茗不解地望著父親的側臉。

 

她那雙鬢斑白的父親不禁莞爾,魚尾紋深深宛如烙印,「早在妳小時候,就發生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我都以為是妳母親顯靈。妳頭上的藍紫花,正是妳母親最鍾愛的花兒啊,一定是石頭公保護了你們,好好謝謝人家,知道嗎?」

 

聽著這些,黃茗懵懂點頭,跟著在心中默念感謝。

 

 

────────────────

 

 

一晃眼,又過了好幾個年頭。

 

以前那嬌小的野丫頭,如今已是亭亭玉立,準備要嫁人的新娘。

 

要到隔壁村,勢必得經過這座石橋,石頭公一大清早就坐立難安地在橋邊盼著,好不容易等到了迎娶隊伍經過,而盛裝打扮的黃茗,就在花轎之中。

 

石頭公化為一道風,溜進了花轎,卻見黃茗想掀開簾布,看橋邊石頭最後一眼來當作道別。他輕輕地撥開她的手,將一朵藍紫花別在她耳際,並在她耳邊留下一句:「願妳幸福,茗兒,我的孩子。」

 

那多年前曾聽過的低啞嗓音勾起回憶,黃茗不禁淚溼眼眶。

 

 

迎娶的隊伍即將遠去。

 

石頭公站在橋上,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森林間。

 

嘴角,仍掛著溫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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