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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鳴歌錄 <二> 石頭公

 

 

 

傍晚時分,陰霾天空飄下細雨,讓這塊熱氣蒸騰的寶地降了幾度,放眼望過去是一片蒼綠,通往村莊的路上有座矮石橋。石橋旁,一顆不起眼的大石塊就靜靜地佇在那兒。

 

一位年輕的婦人挺著大肚子,撐著油傘,踏過石橋,帶著幾顆新鮮果子,以及幾枝她最喜歡的不知名藍紫色花兒,隻身來到這顆石頭前。

 

傳言這塊石頭千百年來受人們祭拜,已有神祇常居於此。

 

她將鮮花與果子擺在石頭旁,雙手合十,「石頭公啊,小女自幼體弱,好不容易懷了身孕……只求祢能保佑小女的孩子平安出生、長大,除此之外,小女別無所求。」

 

婦人專心訴說願望之時,喚醒了寄宿在石頭內,正在打盹兒的神祉──石頭公。

 

他仍保持著石頭之姿,看著這位站在自己前方,臉色蒼白、身形纖細的婦人。他看出她面容憔悴,陽壽恐怕已不長。

 

「生死之事我無能為力,但妳的願望我聽見了,我會收妳的孩子為義子,好好守護她。」

 

石頭公現出了原形──紅髮俊顏,繃著的表情乍看肅穆,但眼神內斂,給人一種沉穩可靠的印象。婦人看不見他,而他盤腿坐在大石頭上,食指在空中畫個圈,在肚中胎兒上留下了無形記號,允諾了她的願望。

 

他注意到那不知名的藍紫色花朵,飄著優雅的芬芳。

 

 

──────────────────────

 

 

一個月後,婦人難產而故,產下一名女嬰,名為黃茗。

 

雖然孩子平安活下,但女嬰也遺傳了她母親的體弱多病,每次生病,幾乎都得從鬼門關繞一圈,照顧真是一刻也疏忽不得。

 

她三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讓石頭公睡也睡不安穩,總是掛念著她是否平安。他只好三不五時就去探望女嬰,還順道摘些草藥、打些野食,放在這戶農家門外,讓他們食物藥品不致匱乏。

 

女嬰父親都以為門外的東西是鄰居們的幫忙,因此也常回送一些農作物給左鄰右舍以示感謝。石頭公並不在意功勞被奪,只要女孩能平安長大就好。

 

不過,這位父親完全是照顧孩子的生手,當女嬰哇哇大哭,他總是要先慌張個幾分鐘才能冷靜下來,一項項排除造成孩子哭泣的原因,而且幾乎是找到剩最後一項時才得到正解。

 

還記得女嬰父親第一次給孩子餵食米湯,但卻不知道要給嬰兒拍背,害她將米湯給吐出來。

她父親還以為她吃太飽,把食物減量,結果女嬰常常因為沒吃飽而哭鬧。石頭公實在看不下去,當然更怕她因為沒打嗝而被吐出來的米湯噎住,只好趁著她父親手忙腳亂地在收拾餐具之時,偷偷幫孩子拍背。

 

後來他想盡辦法讓隔壁鄰居恰好看見他餵孩子的方式,才終於得以糾正。

 

事情還不止這樣呢,想起今天下午發生的事,石頭公不禁嘆了口氣。

 

今天,女嬰父親竟然忘了從家帶來蚊帳,直接把女嬰安置在竹簍,關在農地的小寮內,就工作去了。

 

還好今天石頭公來得早,發現蚊蟲都在覬覦女嬰甜美的鮮血。他找來找去,只在小寮內找到一把簡陋的扇子,他用那把扇子替女嬰趕蚊子,順便為她散散熱,揮得手都痠了,小女嬰卻看著那把在空中揮來揮去的扇子,笑得好開心,一直伸出兩隻小手想抓呢。

 

她那模樣,真是令人甜進心裡了。

 

陶醉於女嬰天真無邪的模樣,以至於當聽到腳步聲時來人已經靠近,他慌忙躲起來,拿在手上的扇子應聲落地。女嬰望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扇子滿臉困惑,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好像是在呼喚它。

 

急忙闖進門的正是女嬰的父親。

 

他懷裡抱著蚊帳,急忙趕到小寮。原來他工作到一半,被蚊蟲叮咬,這才驚覺自己竟然忘了給女兒帶蚊帳,急忙奔回家。

 

他以最快的速度架好蚊帳,把女嬰和竹簍一起放進去,愧疚地說:「我可憐的茗兒,被蚊子咬一定很難過吧?」但他卻意外地發現,女嬰身上一點都沒有被蚊蟲咬過的痕跡。

 

「……怪了,難道寮子裡沒蚊子?哎喲!」才這麼說,他卻馬上被蚊子咬了一口,在他找到兇手之前,脖子又被叮了一下。

 

看他手忙腳亂地打蚊子,一旁的石頭公不禁笑了。

 

他想,剛好當作處罰一下這個粗心的父親。不過,看來他很疼愛黃茗,這小寮距離他們家可是有好大段距離,更何況現在可是艷陽高照的大熱天,見他滿頭大汗,卻也沒有任何埋怨。

 

之前因為他沒經驗又粗枝大葉,讓石頭公代替他照顧女嬰而忙得團團轉,但隨著時間過去,他越來越有做父親的樣子,讓石頭公安心不少。

 

石頭公望著已熟睡的女嬰,憐愛地撫摸她的小臉蛋,「妳啊,可真是個幸福的孩子,有兩個爹爹呢?」

 

像是聽見了他的聲音,甜睡的女嬰發出細微呻吟。

 

 

結束了一天的農忙,黃昏時分,父親抱著女嬰回到破舊的草屋。

 

放下手邊的工具,父親將磨好的米湯一點一點地餵給懷中的黃茗,「茗兒,妳可要平平安安地長大,可別枉費妳母親對妳的愛啊……家裡總是不乏糧食、蚊子也不叮妳,是不是很神奇呀?就好像有人冥冥之中在幫我們呢……會是妳死去的母親嗎……」因為白天實在太勞碌,累壞的他,竟然哄著哄著就睡著了。

 

怕米湯會嗆到嬰兒,石頭公趕緊接手,代父職餵飽她,哄她入睡之後,他才又攙扶這位辛勞的父親到床邊躺好,為他和女嬰蓋上毯子。

 

父女倆沉睡著,看著這安詳的畫面,石頭公的嘴角泛起微笑。

 

 

────────────────────

 

 

在石頭公的關照下,轉眼間,黃茗已經十歲。

 

她還是長得很瘦小,但比較不會生病了。

 

她習慣綁兩條麻花辮,正值好動的年紀,總是玩得髒兮兮的。她活潑開朗的個性還有大大的笑容,很討人喜歡。她前後認識了其他住在同個村落、年齡相仿的孩子,並與他們四處玩耍。

 

父親耕作的田地附近,已經不能滿足她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了。

 

這天,他們討論著要到村外去探險。

 

「可是……大人說外面很多毒蛇猛獸……而且迷路了怎麼辦?」

 

「怕什麼呢,有哥哥我罩妳啊!」

 

「就是嘛!聽說村子南邊有一條河哩,難道你們不想玩水嗎?」

 

原本有幾個孩子猶豫不決,但一聽能玩水,眼睛立刻發亮。

 

「好吧!」

 

「那,我也去!」黃茗玩著自己的辮子,抿唇,忍不住也報名了。

 

而其實這些對話被石頭公聽見了。

 

可是他看今天天色很不對勁,總有股陰氣纏繞著孩子們揮之不去,也許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在附近徘徊,甚至盯上了他們。他無法放心讓這些孩子四處亂跑,自然是跟去了。

 

一群孩子溜出了村外,很快就找到那條位在石橋下的河,而其實石頭公所寄宿的那塊石頭,就坐落在橋邊而已。

 

 

 

這條小河,對大人們來說,最深處也頂多到腿部,但對孩子來說,如果不慎跌倒,還是很危險,畢竟水流湍急難測。

 

「哇、是水耶!」

 

「衝呀──!」

 

男孩們看清澈的河流就在眼前,立刻脫掉上衣,奔下土堤,撲通跳進水裡;女孩子們捲起褲管,踩著邊緣的河水,互相潑水玩耍。

 

石頭公望著這群活潑的孩子們打鬧嬉戲的模樣,不禁露出意足的笑容。他以前曾經想跟孩子們玩耍,但誰知道,那些孩子們一看到他,就嚇得逃之夭夭,之前還有女孩被嚇哭,從此以後,他只敢遠遠觀望著他們。

 

就算只是看著,也是非常幸福的啊。

 

「呀!」突然河裡傳來一陣慘叫。

 

「有人溺水了!」

 

「有、有怪物啊!」

 

沉浸在回憶中,石頭公這才驚覺孩子少一人,同時也發現河水中間較深的部分,有人掙扎而四處噴濺的水花。數隻綠色的魍魎纏著那溺水的孩子,並往水深處拖,旁邊的孩子們看得驚惶失措,較為膽小的甚至跌坐在河邊鵝卵石灘上,臉色慘白。

 

「走開!」

 

比較膽大的孩子撿起樹枝,試圖驅趕那些怪物,但就是無法,而且那溺水的孩子又被魍魎拉扯而闖進河流更湍急的部分,他與孩子們的距離越拉越遠,眼看就要被沖走,嚇得其他孩子哭成一團。

 

「誰、誰來救救他啊──!」黃茗哭喊。

 

「你們、回岸上去!」

 

一陣男子大喝傳來的同時,孩子們目睹有個高大的身影自矮橋一躍而下。那人雙足落水之時,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男子的動作迅捷靈敏,踩著河邊裸露的石頭追去,抽出身後鎚子,猛地一擊,震碎了倒楣的石塊,而那些糾纏得魍魎震得魂飛魄散。

 

那男子彎腰一撈,成功將虛弱的孩子給一把攔腰抱起,並收回鎚子。

 

那孩子渾身是水,全身無力地垂下四肢,咳得很厲害。

 

男子回頭,因為擔心溺水孩子的狀況而神情緊繃,看在那群嚇傻的孩子的眼裡,卻誤以為男子大怒,再加上男子身材壯碩,又大步涉水而來,孩子們嚇得完全不敢動彈。

 

男子上岸後,讓溺水的孩子平躺在岸邊,再三檢查他的狀況,確定沒事之後才鬆了口氣。男子抬頭盯向這群孩子,「你們。」

 

男子的聲音冰冷,嚇得孩子們聳肩站好,「是!」

 

原以為接下來就是一陣痛罵,沒想到竟是一隻粗糙大手輕拍他們的頭,就好像是在安撫一樣。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抬頭,那溫柔的舉動,確實是眼前那男子所為。

 

「瞞著大人們溜出村子不可取,村外常有怪物遊走,非常危險,下次別這樣,知道嗎?這次要不是我在,他很可能就被魍魎抓走了!」

 

「……是。」孩子們點頭囁嚅。

 

「嗯。」男子似乎打算就此離去。

 

「那、那個,謝謝你救了大頭!」黃茗鼓起勇氣對男子大喊。

 

第一次現身,不僅沒嚇跑孩子,竟然還被感謝。石頭公愣地回頭,臉頰浮出淡淡的紅暈。他抹著鼻子,本來肅穆的表情,瞬間變成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猶豫模樣。

 

看他這樣子,孩子們不禁笑了──原來他有這麼可愛的一面,對他的戒心一下子就卸下大半。

 

大家圍了過去。

 

「大哥哥、你可以陪我們玩嗎?」

 

「這個花冠送給你、要戴上喔!」

 

面對孩子們的熱情要求,石頭公無從拒絕,乖乖地讓黃茗戴上花冠,並且兩手各牽著一個孩子,與他們在河邊玩耍。就連剛才溺水的孩子也恢復了精神,跟著加入了遊戲。

 

一個大人,五個小孩,在傍晚的河堤上玩得不亦樂乎。

 

男子瞥見有點眼熟的紫藍花盛開在河邊,想起了黃茗的母親。

 

他摘下一朵盛開的嬌嫩花朵,遞給黃茗,「這花好適合妳呢。」

 

黃茗順手就將花兒別在耳際,「我聽說我母親也很喜歡這種花呢,好看嗎?」

 

石頭公點點頭,發覺她確實越來越有她母親的神韻。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太陽已將西下,石頭公催促孩子們早點回家,但孩子們一直不願與他分離。他雖然也很不捨,但他更擔心孩子們在回家的路上遭遇危險,只好狠下心來說要離開。

 

望著孩子們沮喪的臉,他不禁嘆息道:「大頭,以後別得意忘形,很危險呢;小蘭,要好好聽母親的話,別老是挑食;小張,上次藏在竹林裡的玩具,要記得還失主;楊楊,家裡能供學,就不要老是逃課……還有茗兒,妳爹很辛苦,別貪玩,又讓他擔心了。」

 

「咦……?」孩子們呆愣地睜大眼睛。

 

──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和這男子說過自己的名字啊!

 

「有緣再見。」

 

察覺孩子們的表情有異,石頭公這才發現說溜嘴,轉身快步離開。

 

「等等呀──!」

 

孩子們沿著河堤追逐,但男子的腳步飛快,怎麼樣也追不上。

 

轉眼間,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森林間。

 

孩子們惆悵了許久,試著等待了一會兒,還是沒見男子出現,後來他們發現天色真的暗了,只好先各自散會。

 

而黃茗與同伴們揮手道別後,忍不住望了一眼那個神祕男子消失的方向,眼角卻捕捉到一些彩色的影子──之前在橋邊不起眼的灰色石頭上,不知道何時多了個色彩繽紛的花冠。

 

她認出那個花冠,是他們贈給那男子的。

 

難道是男子隨手丟掉?不,她記得在那人離開前,花冠都還在頭上的。

 

那這到底……?

 

抱持著疑惑,黃茗返家後,與父親訴說這段奇遇。

 

他父親聽完這些,看見黃茗耳邊別著的花兒,像是突然驚覺什麼似地立刻拉著她,趕在完全天黑之前,來到這個放著花冠的石頭前,虔誠地雙手合十。

 

黃茗不解地望著父親的側臉。

 

她那雙鬢斑白的父親不禁莞爾,魚尾紋深深宛如烙印,「早在妳小時候,就發生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我都以為是妳母親顯靈。妳頭上的藍紫花,正是妳母親最鍾愛的花兒啊,一定是石頭公保護了你們,好好謝謝人家,知道嗎?」

 

聽著這些,黃茗懵懂點頭,跟著在心中默念感謝。

 

 

────────────────

 

 

一晃眼,又過了好幾個年頭。

 

以前那嬌小的野丫頭,如今已是亭亭玉立,準備要嫁人的新娘。

 

要到隔壁村,勢必得經過這座石橋,石頭公一大清早就坐立難安地在橋邊盼著,好不容易等到了迎娶隊伍經過,而盛裝打扮的黃茗,就在花轎之中。

 

石頭公化為一道風,溜進了花轎,卻見黃茗想掀開簾布,看橋邊石頭最後一眼來當作道別。他輕輕地撥開她的手,將一朵藍紫花別在她耳際,並在她耳邊留下一句:「願妳幸福,茗兒,我的孩子。」

 

那多年前曾聽過的低啞嗓音勾起回憶,黃茗不禁淚溼眼眶。

 

 

迎娶的隊伍即將遠去。

 

石頭公站在橋上,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森林間。

 

嘴角,仍掛著溫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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