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鳴歌錄 <四> 林投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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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黑暗的街道,總是讓人沒來由的感到害怕。不分男女、無論年紀,只要獨自一人於夜晚走在暗路上總是會或多或少的加快移動速度像害怕被誰抓住似的想大腳跑開,卻又因為自尊而想維持緩慢走路的步伐繃緊神經深怕有人叫喚自己的名字,空氣中卻只迴響著自己的腳步聲。

 

剛打工完回家的某位高中男子正在快步回家。他平常在班上總是喜歡和人聊些鬼怪靈異的話題,那些白天可以侃侃而談的事情,現在卻巴不得完全沒聽聞過。

 

「這邊,好像是常常有學生失蹤的地方……。」他喃喃自語道。

 

啪。

肩膀受到突然的碰觸,讓他像個小女孩似的尖叫了出來。

 

       男學生定神一看,原來是自己的級任教師。因為學生失蹤的消息而在晚上加強巡邏。

 

       他鬆了口氣說:「老師你太過分了吧!我差點就嚇掉三魂七魄了!」

 

       「抱歉抱歉。我沒想到反應會這麼大。話說回來,你是……?」 女老師瞇著眼問。

      

       「是我陳旺啦。老師你看不清楚還巡邏甚麼阿。哈哈哈哈。」

 

       兩人開始說說笑笑,原本緊張兮兮的男學生也露出了輕鬆的笑容。

 

       月色被烏雲壟罩的夜空,一個人面對是那麼的可怕。但只要有同伴便不會覺得孤單,便不會恐懼了。沒錯,只要有人陪伴就沒有甚麼好畏懼的。

 

 

 

       早晨。平凡的高中教室在老師來授課前,充斥著男生們無意義的大吵大鬧與女孩們小家子氣的閒聊。沒有人發現這邊早已混入了並非屬於此的不速之客。

 

       「妳喜歡哪個學長阿?籃球社最帥的那個嗎?我去幫你打聽消息!」

 

       前幾天剛轉入班上的林投姐,正自然的和班上的女生群閒聊著最熱門的八卦。

 

       因為近日的學生失蹤事件實在太頻繁,忙於處理其他雜事的土地神便委託熟識的林投姐來協助潛入調查,古道熱腸的她當然馬上答應。她以特殊轉學生的身分進來就讀,並且很快就和班上打成一片。

 

       大方又真誠待人的她很快的就成為班上的人氣王。時而像是大姐頭那樣領導眾人,偶爾又會像大姊姊那樣的溫柔,無論男女都很喜歡她。儘管她要打聽甚麼消息都很容易,仍還是沒有甚麼失蹤學生們的關鍵情報。

 

       目前唯一的線索,大概就是失蹤的同學們都是對鬼怪靈異有濃烈好奇心的人。

 

       「林林,男生好像有在約今晚去舊醫院那邊冒險,妳能不能陪我們一起阿?」

 

       幾個女同學輕拍化名為林林的她,手上拿著男生那邊傳來的信封,內容是用考卷背面寫的簡略邀請函。上面紀錄著今晚的時間與地點,邀請大家到那邊探險。

 

       林投姐輕皺眉頭,她想勸同學們不要參加這個看起來就很詭異的活動。卻又覺得這是深究事件的大好機會。幾經思量後,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好吧!不過妳們要好好跟在我背後,有事情的話就趕快逃走喔。」

 

       「帥呆了。」「林林好可靠。」女生們圍繞著她喧嘩起來。

 

       她雖然對事情的發展感到無可奈何,但遇到突如其來的變化也只好見招拆招了。

 

       不久後老師便步入教室,大家也一哄而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準備聽課。

 

 

       課後,林投姐在走廊上獨自約見了傳單的製作者陳旺。她印象中的他是男生中的開心果,雖然平常特別喜歡鬼怪話題,不知為何這次竟然誇大到邀同學們參加試膽冒險。

 

       陳旺面帶微笑地慢慢走至會面地點:「哎呀,林林怎麼了嗎?妳不是也要參加嗎?」

 

       「參加是會參加,不過我想先問一下你的目的是甚麼。」她冷酷地瞪去。

 

       「沒有甚麼特別目的啦!就是想大家出去玩嘛!」陳旺慌張地揮手否認。

 

       林投姐再次聚精會神打量眼前的男學生,看起來就是普通的人類沒錯。如果是妖魔鬼怪,自己馬上就能分辨出來。

 

       像是想起甚麼似的,陳旺拿出了口袋中以信封包著的邀請函給她。

 

       「對了,妳可以幫我把這份交給老師嗎?這張的時間比實際上的晚了一點,不過如果發生什麼事至少會有大人來救我們。」

 

   林投姐點點頭,眼前的小男孩沒想到竟出乎她意外的有點聰明。她默默的把信封收至胸前的口袋。在閒聊幾句後,兩人便各自離去。

 

       她慢慢走至學生鮮少進去的教師辦公室,循著名牌走至她們班導師的位置。

 

       正在低頭批改作業的班導師是個很年輕,看起來很有熱忱的女教師。雖然偶爾有點冒失,但對於班上同學的資訊都記的很熟。儘管是存在感很低的學生,她也都能一一叫出名字與說出他們的個人資訊。

 

       「老師好!那個……我的作業忘記交了。」她將信封夾入作業本,裝作害羞地一齊塞給班導師。

 

 

       女教師轉過頭來,露出微笑並接過作業:「沒事沒事,我剛好在改呢。」

 

       四目相交的瞬間,林投姐再次判別對方是否為可疑的非人之物。在這極短的時間內硬要說的話,面前的對象看起來是屬於沒問題的那邊。

 

 

       目的達成後,林投姐維持個乖學生的形象向老師行禮並說要離開。老師微笑點點頭,並叮嚀她放學便趕快回家,不要在外逗留。林投姐也從善如流的答應老師會好好注意安全,便輕輕地離開職員室。

 

       走出學校已接近傍晚。耀眼的金黃色太陽在不知何時已變為令人惆悵的暗紅色。夜幕低垂,依照古人的作息,這時已是大家該休息的時間。卻也是妖魔鬼怪們喜歡的夜晚正要開始的時間。

 

       林投姐在返回學校旁的住處稍作休憩後,便準備動身前往附近的醫院廢墟-今晚約定的集合地點。       

 

       邀請函的活動內容,是邀請大家到廢墟冒險,還有各自講數個恐怖的故事。最終目標是在大家在活動地點四樓講四十四個鬼故事。雖然聽起來可怕,和林投姐已和土地確認了數次,這樣的活動內容不會構成甚麼『儀式』,應該沒有問題。

 

       不只活動內容,林投姐幾乎揪著土地神的領口把這場所相關的情報都問了遍。但是這邊的確沒有出過甚麼怪事。雖然學生都是在附近消失,但土地已在周圍探索過多次,都無異樣。

 

       踏入廢墟與問候完女生群後,林投姐趁活動開始前的空檔好好地打量人員跟環境。大致都是熟識的面孔,沒有可疑分子混入。六層樓的房屋看起來荒廢許久,到處長滿了蜘蛛網跟鋪著厚厚的灰塵。電燈等照明設施年久失修,大家都開著各自的手機充當手電筒。明明時間才剛傍晚,卻和深夜中的樣子沒有太大差異。

 

   「喔喔,看來大家都到了阿。」陳旺拿著準備好的大紅蠟燭出現,不知何時會熄滅的燭火比起手機,多了幾分恐怖的氣氛,這是他為了增加冒險氛圍而精心準備的小道具。確認有意願參加的人已到齊後,他便引領大家往樓上走去。

 

 

       ……然後父母們重看紀錄影片才發現,當時在湖邊的兒子並不是失足跌入,而是突然冒出好幾隻透明的手將他拖入湖中。」

 

       伴隨著此起彼落的議論,又結束了一位的恐怖故事。不知不覺間,大家已快達到今晚活動目標的數字。

 

       而今晚想聚精會神而一直避開發言的林投姐拗不過大家要求,只好也跟著講個恐怖的故事。

 

 

       說到鬼故事,當然是先想到自己的傳奇生平。她將自己被後人加油添醋當作鬼故事流傳的警世傳說小小加以改編後告訴大家。雖然內容不是十分驚悚,但她生動的表情和起伏的敘述語調毫無疑問的是今晚最扣人心弦的表演。精彩到大家聽完後忍不住想拍手的程度。

 

       這時,其中一位女孩舉起了手。

 

       「怎麼啦,我說得太可怕所以想去上廁所不敢去嗎?」林投姐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我、我隔壁的兩個女生不見了!」她以快哭出來的語調說著。

 

 

       身為主辦人的陳旺臉色蒼白,看起來欲言又止。似乎發現些甚麼……或者想隱瞞些甚麼。

 

       「不是的!」

 

       女學生鼓起勇氣哭喊道。

 

       「廁所、她們已經上完廁所回來過,可是又突然消失了!她們的手機都還在這!」

 

       在這種地方是不可能丟下手機這種照明用品亂跑的,看來她們真的是出了甚麼意外。林投姐露出嚴肅的表情。臉上雖然鎮定,但內心卻是十分著急與自責。

 

 

       「好可怕……真的有人不見啦!」

 

       「我想回家!」

 

       見眾人開始慌亂,林投姐大喝一聲,要大家冷靜下來雖然仍有些小小聲的哭泣與抱怨,但狀況總算是還在控制範圍內。

 

       她要陳旺把大家集合起來不要亂動,自己會負責把不見的人好好帶回來。

 

       陳旺點點頭,雖然他全身都在顫抖著,但仍努力舉起手讓大家圍繞集合。

 

       見同學們沒有大礙,她便向較為可疑的走廊深處跑去,在那邊並沒有甚麼特別的線索。

 折返回原地時,她被迫面對全部學生都已經消失了的詭異景象。

 

 

       「嘶嘶嘶……。」

 

 

       一道青綠色的詭譎光芒伴隨著隱約的沙沙聲,高速地從林投姐的身邊劃過。等她意識到的時候,不明的影子已朝樓上竄去。雖然仍不清楚該為何物,但對林投姐周遭的人出手已然踏到她的底線,讓她幾乎失去了理智。

      

       她拔出藏於背後的鮮白色紙傘,以猙獰的表情邊跑向樓上邊吼道:「把學生們還來!!」奔跑跨出的每一步都是焦躁與憤怒,老舊的地板負荷不住而發出了嘎嘎作響的悲鳴聲。

 

       「林林……救救我!」

              

   林投姐循聲趕至,發現了倒臥在地上的陳旺。他的身上並無外傷,只是因過於恐懼而不停顫抖著。樣子像極了可憐的小狗。

 

       「你沒事吧?站得起來嗎?」林投姐確認對方無外傷後,便細心地攙扶他起來。

 

       驚魂未定的陳旺跟她說:「有個很巨大的怪物忽然出現抓走其他人,快找警察還是大人求助!……對了、現在幾點了?跟老師約的時間應該快到了吧?」他慌張地拉住林投姐的手問道。

 

       「呃,這個……

 

 

       「妳們沒事吧!?」熟悉的女老師上氣不接下氣地從樓梯邊緣出現,看起來是剛剛趕到的樣子。

 

       陳旺露出喜悅的表情,準備奔向前來搭救他們的老師。

 

       林投姐忽然大喊道:「不准過來!」

       冷不防的這句話,讓另外兩人都愣在原地。

 

       女老師明白甚麼似地笑了笑:「林林妳是要警告我那邊的地板還是甚麼很危險,不要過去嗎?沒事的,不然我在這邊接妳們。過來吧。」

 

       「妳 是 誰 ?」

       講完鏗鏘有力的三個字,林投姐揮出傘尖,示意對方不准再靠近半步。

 

       旁邊的陳旺看著林投姐,露出無法理解話中之意的疑惑表情。林投姐用另一手將他引導至身後,要他好好地躲起來。

 

       林投姐拿出了胸前口袋的字條:「我並沒有把這張邀請函交出去。夾在作業裡面交出的明明只是空的信封!妳到底是誰!」

 

       咕唔呵哈哈哈哈!

 

       女老師露出詭異的笑容。眼露青光,她的頭部左右以不自然的方式快速晃動著,像是想甩出腦漿那樣地大力揮舞。一條高至天花板的巨大白蛇從她口中緩緩爬出。

 

       「我不是說過這附近有蛇窩嗎?老師說的話不好好聽可不行唷。」白蛇以詭異的腔調說道。她搖動著上半部分的頭部,彷彿隨時會向前襲擊過來。

 

       「哼!原來是特別會偽裝的蛇妖,難怪我沒有直接看出來。陳旺!你先躲起……

 

 

       話還沒說完,林投姐腰間已感到奇怪的異物感。

 

       流著眼淚與鼻涕的陳旺,用不知藏在哪的剪刀戳入林投姐的側腹:「原諒我!我是為了大家好!」

 

       那天深夜,陳旺打工回家,這隻白蛇妖忽然在他們面前出現。他擄走老師,並且要求陳旺以後都得照他的話做,否則便會伺機吃掉老師。

 

       雖然老師與他並沒有甚麼刻骨銘心的情誼,但有著正常標準的良心與正義感的他仍不希望看到人因自己死掉。只好順著白蛇妖的意完成各個看起來不是很傷天害理的小事情。例如平常幫老師製作不在場證明,或是製作邀請函邀請同學過來。

 

       「我感覺那女的好像不是普通人……陳旺,你絕對絕對要騙到她過來。並且在我打暗號的時候暗算她。臨時不敢出手或是突襲失敗都是不行的唷。」通常以威脅利誘並施的白蛇妖難得以強硬的口氣,要求必須要成功的項目。

 

       「否則我會殺掉你們全部人!」

 

       陳旺回想起她說那句話時的神色,仍不自覺地打寒顫。

 

       原本的作戰目標是左胸一刀斃命。但不習慣傷人的陳旺在盡力要求之下,僅要有刺傷到她便算是及格。

 

       回想尚未完全結束。彈指之間,白蛇妖已張開它的血盆大口。普通的蛇能吞下比自己的體型更大的生物,而這條大蛇妖張開的嘴巴更是巨大無比如同一個白色的牢籠,從正上方直撲兩人所在位置而去。

 即使聽從作戰計畫,陳旺仍被白蛇妖當作攻擊範圍內的棄子。

 

       林投姐俐落的拔出插入體內的剪刀,拋下紙傘,抱著陳旺往旁邊跳開,運用驚人的反射神經躲開攻擊

 

       其衝擊力道過於猛烈,老舊的地板不堪負荷而被撞出大洞。要不是林投姐閃躲的快,兩人恐怕都會變成其腹中亡魂。而蛇妖因自己重重的撲空而跌下樓層。看起來短時間內是無法馬上再次襲擊她們。

 

       啪。

       還來不及反應目前狀況,陳旺臉上已多個熱辣的掌印。

 

       林投姐問道:「你知道你做錯了甚麼嗎?」

 

       陳旺慌張地說:「我也沒辦……

       啪。她反手又是一掌。

 

 

       「你陷害我、陷害同學們!」林投姐眼眶泛紅。明明是打人的一方,但她的表情卻看起來格外楚楚可憐與泫然欲泣,眼神中充滿委屈與不甘。

      

       「我有甚麼辦法!我很害怕阿!我那麼弱小!」

 

       林投姐再次高舉手掌於半空問道:「……你害怕甚麼?」。

       「我怕死阿。我害怕看到老師死啊……」他咕噥回答道。

 

 

       ……你不知道這樣協助它,才真的會害死大家嗎?」

 

       簡單地一句反問,卻讓陳旺陷入語塞與面露尷尬的窘境。

 

 

 

       他原本當下答應協助蛇妖,僅是想含混過去,只求當下能跟老師快點平安脫身而已。沒想到對方卻擄走並取代老師的身分來學校上課。照著它的指令,設計圈套來悄悄抓取獵物。

每天從家門走到學校都充滿了罪惡感與壓力,僅能用『自己是為了大家好』當作理由,來麻痺自己。       

 

       如果早知道會造成那麼嚴重的後果,他絕對會奮不顧身地反抗。但卑鄙的蛇妖以生命的代價要脅他做一件又一件看似「沒關係的小事」。在人性巧妙的盲點下,他慢慢變成大罪犯的幫兇卻毫無自覺。

 

       「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我就是很弱阿,我只是個小小的人類阿!」陳旺歇斯底里的大吼。

 

 

       冷不防地,他被林投姐拉近至自己數公分的面前。

 

       林投姐以真摯的雙眼直視他,輕輕地對他說著甚麼。

      

       陳旺的手被她緊緊抓著,絲毫無法掙脫。只能聽著她的話語貫入腦門。

 

      

 

       巨大的白蛇妖重整態勢後,從裂縫中探頭出來。它邊詭異的左右搖擺邊發出高頻率的聲響,似乎正在打量該從何料理起眼前的餐點。

 

       陳旺的背後被大力地推一把,是林投姐示意要他快逃。他明白其中的善意,便藉著勁力頭也不回的朝樓梯口奔去。

 

 

       「看本姑娘來降妖伏魔!」

      

   林投姐朝掉在角落的紙傘奔去,準備撿起武器應戰。但其意圖實在太過於明顯,白蛇妖馬上起身,以巨大的頭部擋住其去路。更順勢將紙傘打飛至遠處,令林投姐反攻的計畫失敗。

 

 

       還不待對方反應,蛇妖立刻大嘴開闔咬下,準備如往常那樣生吞後再好好消化。沒想到林投姐卻以纖細的雙手扛住了蛇妖的上顎,使其無法將獵物吞入享用。它大力地掙扎並試圖逼退對方,但勢均力敵的兩人在數分鐘後卻仍然僵持不下。

 

 

       林投姐雖汗流浹背地苦撐,仍面帶自信:「還不需要開到紙傘,就能……打敗妳了……。」

 

 

       只要等土地待會到來以後,便可以和他聯手收拾白蛇妖再慢慢搜尋其他學生的蹤影。力道稍佔上風的林投姐,看起來無論是戰鬥方面或者計策方面均已掌控局面。

 

       「林林?」

 

       從蛇妖的口中深處,忽然傳來了林投姐熟悉的同學們的聲音。

 

 

       「你們在裡面嗎!等等我,馬上就會救你們出來了!」她興奮地喊著。

 

       方才力道看似稍占下風的蛇妖其實早已悄悄動起尾巴,並將其移至獵物的身後。在她分神的這瞬間,如巨型尖槍般鋒利的蛇尾從背後貫穿了林投姐的腹部。她大口咳出鮮血,手卻仍死死抵住怪物的大嘴。

 

       「只要再撐幾分鐘,就可以救他們出來了……!」她口中含著鮮血,眼神堅毅地對自己說道。

 

       「哎呀?」蛇妖拔出了插至林投姐體內的尾巴。

 

       這一切都如同白蛇妖剛剛規劃好的劇本進行。它最喜歡看到獵物充滿希望再陷入絕望時的表情。如果是單純的肉,那吃起來的味道都差不多。但用這樣的情境當配料,那吃起來可就有趣多了。

 

       「抱歉抱歉。讓妳期待了嗎?剛剛那句只是我模仿她們的聲音唷。林 林 同 學。」

       無情的蛇尾再度貫入林投姐體內。

 

       「妳個……!」林投姐咳出大量的鮮血,她已無法再支撐蛇妖的重量與力道。

 

 

       啪吱。

 

       啪吱。

 

       啪吱。

 

      

       陳旺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奔跑著。因設計問題,樓梯並不是每樓均直通的。他必須來回數次穿過迂迴的走廊才能到達底部。

 

       要是平常漫步走在如此漆黑的走廊,光是幾公尺就足以讓人驚魂未定。但現在知道是蛇妖會追過來的情況下,反倒是不會產生那種對未知的莫名恐懼。取而代之的,是鮮明的死亡畫面浮現在腦海中,驅使他的腳不准停,必須向前狂奔。

 

       終於,已能看到門口。從門縫中透出幾絲皎潔的月光。

 

      

 

      

       他繼續跑著,雖然還沒有後續計畫,但逃出去就會有辦法的。

 

       忽然,咚的一聲讓他停止了腳步。

       他抬頭往上看,這邊正好是方才蛇妖撞出的大洞附近。不知道掉下甚麼才會造成現在的巨響。

 

      

       「糟糕。」

       思緒才剛轉動,蛇妖便已從天而降,重落地面擋住了他的去路。

 

       陳旺並不明白為什麼沒看到林投姐,直覺再次朝初聲巨響的方向看去。不看還好,一看便差點失了三魂七魄。

 

 

       「唔哇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

 

 

       雖然並沒有正對著自己,但陳旺馬上認出那是方才還在眼前的人的頭顱。

      

       至今為止,陳旺都只有協助蛇妖監禁或誘拐的罪行而已。還沒有看過它真的吃掉誰。也因此心中的罪惡感還不至於到非常膨脹。但這突如其來的衝擊畫面讓他明白自己到底做出多可怕的事情,噁心反胃與自責感瞬間都衝上腦勺。他無助地跪坐在地上。

      

       衝擊性的事實撞入陳旺腦中。大腦完全空白的他,幾乎已然失去思考能力。

 

       白蛇妖用溫柔的語調說著:「為什麼要跑呢,回來嘛?剛才的攻擊看起來快撞到你是沒錯,但那只是個小小意外呀。」蛇妖繼續調皮地輕輕用尾巴撥動林投姐的首級。「你看,反抗我的話就會變這樣唷。」

 

       陳旺默默地點頭。他站起來往蛇妖的面前走去。多虧它的幫忙,他才想起方才林投姐說的話。

      

       「如果你攻擊我,真的是為了救大家的話……用這股勇氣,對付它吧!」林投姐抓住陳旺的手扶向自己的腰間說道。

      

       陳旺看著自己沾滿林投姐鮮血的手掌,感到愧疚、罪惡,卻也因此獲得勇氣。

 

 

 

      

       「喝阿!」他冷不防地拿出林投姐交還給他的剪刀,插向蛇妖的大眼。

 

       蛇妖認為陳旺這小子骨子裡就是個膽小怕死的廢物,完全沒有半點堤防。右眼就這樣被奇襲的剪刀插入。它用頭掃開陳旺,因中這忽然的偷襲而又撞又跳地狂亂扭動著。

 

       陳旺抓準空隙,準備往白蛇妖身後的門口逃去。然而體能普通的他,沒有辦法輕鬆穿越擋路的肥大蛇妖。猶豫該選擇甚麼路線的他錯過黃金時間,被蛇妖突如其來的尾巴扭住,捲至半空中。他不停掙扎,卻始終沒有辦法掙脫。

 

       ……你這傢伙……看來要好好教育一下啊。」白蛇妖以冷酷的語調道。

 

       它纏著陳旺的白色尾巴朝地面兩側來回甩動。撞的他感覺自己骨頭斷了數根,內臟像要從體內嘔出般的劇烈痛楚。但他並不害怕痛楚,早在他決定出手反抗之時,已經有所覺悟。

 

       看見陳旺不為所動的表情,蛇妖吐吐舌頭,念了串數字:「985697...2?或是1?

 

       遍體鱗傷的陳旺聽聞,忽然神色大變。那是自己家的電話號碼。他清楚狡猾的白蛇妖這陣子在學校代替老師出勤,卻不知道它竟然連能班上同學的家庭資訊都默背於心。

 

       「不准對我家人出手!」他怒吼,白蛇妖卻反而露出愉悅的表情。

 

 

       蛇妖沒受傷的那隻眼再度綻放冷冽的綠光。它冷酷地回道:「嗯?你以為你能跟我討價還價啊?」語畢,又是甩起尾巴將陳旺好好地再撞一頓。

 

       絲毫沒辦法反抗的陳旺,無力地將頭靠在地面上。

 

       「我記得你的父母都還在,好像還有個妹妹?那就先從父母開始吃好了。」

 

 

       「求求你……怎麼樣對我都沒關係,請放過我的家人!」陳旺的淚水順著臉頰留下。

 

       白蛇妖以嘲諷的表情搖搖頭:「不行唷。壞學生就是要好好懲罰。」

      

       「你去死喔喔喔喔!」

       陳旺將上半身仰起,拚近老命想要再次攻擊它。卻被緊緊綑綁,絲毫無法向前半分。

 

       他大吼。他大叫。他掙扎。

       臉上的血早已凝固,但又再次滑過絕望的淚水。

 

       自己以為只是小小的過錯,疊加起來卻造成那麼嚴重的後果。不僅是自己,而是全班的大家都會被自己害至家破人亡,嘗到絕望的痛楚。

 

       「就是這個表情!我想看的就是你這個表情!哈哈哈哈!」蛇妖放聲大笑。

 

       不甘、絕望、愧疚等情緒交叉充斥衝擊著陳旺的大腦。早已哭得不成人形的他,臉上混雜淚水鼻涕跟血。全身被撞至多處重傷的他,無止盡的說著對不起……

 

       「那麼我們走吧,首先是吃幾個同學來充飢。當然,是在你面前唷。」

       白蛇妖繼續以親密氣疲的語氣說著惡劣至極的字句。

 

       傳聞人在臨死前,會開始回憶人生跑馬燈。但不知道為什麼,陳旺這時想到的卻是林投姐和他們說的那個悲傷的鬼故事。那位叫做「李昭娘」的女性,在遭遇背叛後無能為力的心境,不知道是否和自己有吻合的地方呢。然而與故事走向截然不同的是,自己是先背叛別人的傢伙。

 

 

       「大家、真的很對不起……。」他用盡僅存的力氣,準備朝自己的舌頭咬去。

 

 

       失去單邊眼睛的蛇妖,翹高著綁人的尾巴高速地向前滑行。若是人類或其他動物應該會因單邊視覺受損,無法掌握距離感而跌跌撞撞,但以身體感應的蛇類卻不會感到太大的不便。

 

       陳旺不經意地再瞥眼「林林」的頭顱。那是他今晚最為愧疚的對象。也是打醒他,讓避免繼續犯錯下去的導師。

 

 

 

       「恩?」

 

       他定睛一看,原本死狀悽慘的女性頭顱竟已變成顆紙紮的人偶頭。附近還散落著疑似金紙的黃色紙屑。

 

       「憑空變出來的紙錢、名字叫做林林、難道她其實是……?」

       陳旺不禁想起林投姐跟他們講述的那個鬼故事。

 

       白蛇妖感覺原本在背後哭哭啼啼的陳旺態度有異,便轉頭查看。沒想到回頭看到的卻是 —— 鮮紅的電光,從天而降!

 

       白蛇妖還來不及嚎叫,它的尾巴已被不明的墜落物伴隨著劇烈光芒切斷,和身體分離。原本被緊緊綑綁著的陳旺也應聲墜地。   

 

       走出光芒中的,是拿著紅黑色紙傘的林投姐。已從學生服換為平常黑白相間的魂體裝束的她,氣宇軒昂的漫步走向蛇妖的頭部。看起來就像是遲遲登場的英雄那樣從容自信。

 

       她以優雅的姿態將方才發出耀眼光芒的紙傘緩慢闔上,並作勢甩開沾附於上面的白蛇血液。似乎是在刻意挑釁。

 

       「我能殺妳一次,就能再殺第二次!」蛇妖大吼,奮力朝林投姐撞去。

 

       林投姐提著收起的紙傘。像是使用長槍似的,筆直向前大跨步刺擊。紙傘充斥著林投姐的金色靈力,蛇妖像顆撞球似的被狠狠打飛出去。

 

       「哈阿?不要以為我還跟剛剛一樣啊。」她將紙傘收於腰間。雙手抱胸,威風凜凜地說道。

 

       陳旺看著眼前的林投姐,疑惑地問:「妳既然那麼強,剛剛怎麼不直接……痛痛痛!」還沒說完就被林投姐捏著臉頰。

 

       「說甚麼傻話,那當然是因為我用心良苦的等到你懺悔才出手啊。」

 

       事實當然並非這樣。林投姐雖然並不是自尊心高到驕傲的程度,但也絕非能夠忍受被蛇妖再三惡整與調侃。她的元神平常寄於傘下。這次為了偽裝進學校,若是要隨身帶著紙傘就太過顯眼與不方便,所以土地便幫她用咒術打造個臨時肉身。

 

       改把元神寄付至紙紮偶內的林投姐,需要數分鐘的時間才能重新轉移回傘內。況且要是元神在移動過程中被蛇妖發現並直接攻擊,便有被完全毀滅的風險。因此只能在它吃完大部分肉身鬆懈的時候偷偷移動。

 

       蛇妖重整態勢,以更強的力道再次衝向林投姐。

 

       她不慌不忙,將紙傘插至地面。只見紙傘發出鮮豔的血紅色邪光,地上忽見無數紅色利刃刺向蛇妖。這並非甚麼特殊的招式。僅是單純以地面為媒介,釋放傘內蘊藏的陳年悲憤咒怨力量而已。但僅是如此,便足以作為殺手鐧制裁敵人。

 

       被串插懸空的蛇妖不停掙扎,非但無法掙脫,還弄出了更多的傷口。白蛇妖見自己無法脫身,憤而吐出鮮綠色的濃酸毒液襲向二人。

 

       林投姐抽起不斷迸發紅光的紙傘。再次向前打開,傘面竟轉為散發祥和的金色光芒。方才的鮮紅色血光是她於生前至化於厲鬼時,大量累積仍無法化解的怨氣。現在的金黃色則是她大徹大悟後,一心向善所累積的功德能量。

 

       金黃色紙傘急速旋轉,化為盾牌般擋下並吸收所有來自蛇妖的毒液。

 

       上波攻擊才剛化解完,看似無法動彈的白蛇妖又再度出手。它趁隙伸長沒被能量刃釘起的舌頭襲向陳旺,打算抓他來當人質要脅林投姐。

 

       「喔啦!」

      

       感受到蛇妖惡劣的意圖,吃過無數次虧的林投姐已忍無可忍。他再次收起紙傘,狠狠地對著前方揮下斬擊。

 

       鮮紅色邪氣與金黃色的聖光旋轉融合,如巨大能量砲般從紙傘的尖端迸射而出。混合林投姐多年修為的一擊,狠狠地貫穿制裁蛇妖!被射穿後,蛇妖全身癱軟倒地。原本要襲擊陳旺的舌頭當然也跟著停下。

 

       林投姐收起紙傘,要陳旺躲在自己身後,兩人察看蛇妖的屍骸。

 

       「看起來是死了沒錯……。愚蠢的她們八成會這麼想吧。」蛇妖於方才的致命一擊前已偷偷先放出自己的元神,迷你數倍的小白蛇出來行動。它快速地爬行至自己藏匿人質們的教室門口。教室內的數名人質們均已先被它迷昏,以免造成不必傲的騷動。

 

       只要再躲入某個學生的口中,它就可以悄悄逃出去了。

       儘管被發現也無所謂,它只要潛入體內,硬是要對付它也會加減傷害到學生。

 

       「只要快點找個人鑽進去,今晚就結束了……,」蛇妖暗自竊喜。

 

 

 

       「只要快點找個人鑽進去,今晚就結束了。……你該不會是天真的這樣想的吧?」

      

       林投姐以指尖揪起小白蛇。原先巨大駭人的它,現在元神的樣貌卻只剩下蚯蚓般的大小。掙扎扭動的它,外表看起來十分可愛。

      

       熟知白蛇妖卑鄙性格的陳旺,猜測它肯定會用人質來當最後手段,便建議林投姐反利用此習性來讓他替兩人帶路,得以救出人質。

 

       小蛇妖如洩氣的氣球似的癱軟,放棄抵抗。

      

       還來不及做道別,林投姐已用手刀打暈陳旺。即便她再怎麼不捨同學們,人類與鬼怪的牽扯越少越好這個道理仍是非遵守不可的行動準條。她聯絡土地神過來,稍微確認附近狀況後便先步出廢墟。大家之後對於「林林」這個假身分也會漸漸淡忘。就這樣,漫長的今夜終於畫上了句點。

 

 

       數日後。

 

       陳旺在課堂開始前的自習時間,認真地在全班同學的面前下跪致歉。儘管能為自己找上數十數百個理由,犯錯即為犯錯。況且是差點犧牲全班同學的大錯。

 

       同學們議論紛紛後,被他真摯的態度給折服。最終一同決議原諒他。躲在走廊的林投姐見事情圓滿落幕,於是悄悄離開。

 

       她放於胸口的小白蛇見四周無人,便探頭出來。

 

       「大姐頭。就算你今天能幫助人類,下次還是會有其他妖怪……啊、好痛好痛!」還沒說完,它就被林投姐狠狠掐著。

 

   「這我當然知道。你先乖乖還完你對人類犯下的罪孽後,再來跟我說閒話吧。」林投姐緊掐著蛇妖,然後再將它收回口袋。

 

       她今天的主要目的,是將受託將白蛇妖抓去適合它「修練」的地方。但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是在看到犯錯並認錯成長的陳旺想到的。

 

       不管自己再怎麼努力,絕對仍然無法幫助所有的人。太陽的光芒再怎麼強烈,還是會有照射不到的地方。既然如此,那多增加幾顆太陽就好啦!只要感化或教誨其他人,就可以讓他們也幫助更多更多的人。

 

       她掏出由土地簽名的教師推薦函,往自己的新夢想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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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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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謠令
古歌謠流傳極廣,觀念卻陳舊迂腐,落後迷信,或提及神妖、咒術、恐怖、淫穢等情節,妖言惑眾,易使人思想誤入歧途,已不合文明時代需要,故禁絕所有古歌謠之流通。在公開場合、私領域皆嚴禁古歌謠唱誦,興國曆元年之前出版之歌本謠冊須沒收、毀壞。意圖散播古歌謠,無論唱誦、出版相關樂譜,營利或非營利,或以其他形式流傳,皆屬叛逆,皇警隊與其轄下單位可調查、逮捕、判刑。

《禁謠令》的實行更加深了人靈兩界的隔閡。
人們不再傳唱古老的咒歌,也就失去了關於妖怪們的記憶。被遺忘的妖怪們只能落寞地消失、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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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鬼神,是建立於人族的信仰與記憶,才得以繼續存在於世。
若被遺忘,無論妖鬼神本身能力再強,都會漸漸失去能量,甚至消失。

妖精:物有其靈,魔物化變之妖精,擁有具體形象。

鬼魅:魑魅魍魎,莫知其源,形象曖昧不清。或人死成鬼,以鬼命名。

神靈:精靈、神仙之族裔,人們也崇拜、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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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鳴歌錄 - 祅學館


祅學館是由一位名為『祅羅』的偉大妖怪所創建,祂因為數百年前制伏了肆虐人靈兩界的恐怖魔神,而在靈界備受尊崇。
為了頌揚祂的功績,吟唱咒歌時的古代語言被稱為『古祅語』,而祅學館也是因此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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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鳴歌錄 - 鬼市

鬼市乃鬼神群居之所,位於西瀛群島、也就是大家熟知的澎湖。
鬼市有一半的區域、包括祅學館其實是存在於深海之中的。
而潛藏在鬼市底下的巨魔蜃,則會吐出蜃氣,讓整座城市隱藏於異空間,使得一般的人類察覺不到鬼市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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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怪鳴歌錄 <三> 土地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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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以前是什麼樣子的啊?」

  「阮佮恁講、恁今嘛看著嘸大樓欸地頭,丟、一直甲山彼邊­­­──」老爺爺手比劃著想讓孫子知道那有多大多廣,「遮規片、攏係田地喔!」

  那時候,附近都是務農的人家,所見之處盡是綿延不絕的水稻田;若站上田埂向遠處望,可以看見尚未結穗的稻禾一片碧綠。風起、稻禾隨風擺盪如浪一般,彷彿置身在綠色海洋之中。

  在浪裡行走、呼吸著稻穗的香氣和泥土的芬芳,能讓人深深感受到大自然的生命力。這裡的土壤說起來是特別豐沃的。就算哪年收成欠佳,附近的人家也沒有因此餓過肚子。大地生養了住在這片土地的人們,而人們也回以土地敬意,除了細心照料外還建起了小廟感念自然之神的眷顧。

  而今物換星移,田地已被剷平蓋成大樓、其間穿梭的農民也變成拿著公事包的上班族,只剩這間小廟被遺留在原地。

  即使它的磚牆與屋瓦有些斑駁陳舊但仍被打掃得相當乾淨、經過的人也都會雙手合十虔誠祭拜。大家都說這間廟相當靈驗、當地居民在茶餘飯後也會津津樂道有關它的傳說軼事──時間帶走了人們熟悉的人事物,帶不走的、是對於小廟的情感。

  廟裡供奉的是有著一把長鬍子和笑嘻嘻臉的神明。他可以說是最親民的神,不論種族籍別、貴富貧賤,守護一同在這塊土地生活的人們。雖然能力低微,但親愛的看顧使他成為最多人信仰的神明,分身遍佈在各個角落。

可卻也因為太親民,一些業務外或他辦不到的事還是有許多人會跑去拜託……

要知道,就算是神明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啊!

 

  ——前陣子買新平板花太多錢,現在要繳房租手頭好緊,拜託大大大慈大悲讓我中樂透吧!

「孩子,我神微權輕、大大這名擔不起,你還是趕緊找份打工比較實際。」

——唉唷神明大人幫幫忙蠟!我都這個年紀了還沒嫁,麻煩您給個好姻緣,不用高不用帥、有錢就好了拜託拜託!

「請左轉出去月老廟喔謝謝。」

已近傍晚時分的此刻,暖呼呼的夕陽曬著小廟和虔誠的信徒,感覺十分溫馨祥和­­……但在這樣的畫面裡,卻突然多了位男子靠著神龕看著手上的清單碎念著——男子看來有些年紀卻十分健朗,說是慈眉善目但眉宇間卻散發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跟一旁的神像宛如容貌相似但個性截然不同的兄弟。

照理說,男子這般失禮的舉動應該會有人出聲阻止,但來往的信徒卻沒有人這麼做。

因為,一般人是看不見他的,那是剛睡醒的土地公——他正整理著白天的問事紀錄邊無奈地吐著嘈。

「最近的確有滿多不像樣的問事啦……」在供桌底下閉目養息的虎斑貓,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對方。

「但我的老大爺,早上幫你記錄這些有的沒的晚上還要聽你碎念!給不給人清閒了這是!」貓跟土地公嚴正抗議,「我個夜貓子現在就想睡,都要變成日貓子了……」

「抱歉抱歉,小虎、有勞你費心了。下次我再託夢給信徒,請他們多供些好吃的土雞蛋給你可好?」土地公立馬停下碎念、開始跟他家小虎陪笑臉。

被土地公暱稱為小虎還會說話的那位、當然不是真正的貓,是幫著土地公辦事的虎爺化身而成的──以貓咪型態出現在人間不但不會引人注目還可以討摸,實在太方便以至於虎爺有一度要忘記自己原形是什麼樣子了呢。

跟老大爺搭擋這麼久,虎爺自然是熟悉他個性的。那老大爺呢、就是想照顧所及範圍的所有人,白天聽信徒問事解疑、晚上去附近巡邏辦事,執完例行公事後還得空時間出來去學館教課,每天硬是超時加班、累得不成神形,最後實在沒辦法應付才來拜託自己幫忙。

但只要看到大家過的都好,就算沒有加班費,老大爺也會微笑著繼續忙下去、在所不辭。

「有機的喔!」以為虎爺是氣到不想說話,土地公趕緊加碼。

……算了,就聽他老人家發發牢騷吧。

除了不在掌管範圍內的問事,土地公會抱怨的、通常是些不明白何謂福報的人。那些人總讓他想幫也無從幫起,只能任他們自生自化。

「福」這個字呢,是一個人捧著一甕酒、意味用酒祭神以求富足安康,也就是說,要先「奉獻」才能得到「福報」啊!

「唉……不做任何努力,又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交換福報呢?你說是吧小虎?」看著滿坑滿谷他無能為力的要求,土地公嘆了口氣。

但虎爺沒來得及回答土地公,他發現一位男子正瘋狂地摔著筊杯問事,速度又快又猛,擔心筊杯會被丟到不見,正忙著用尾巴擋住信徒的攻勢、讓筊杯不要飛太遠。這個月不見的、摔壞的已經好幾對,還得託夢拜託廟公去補貨呢!

「香油錢都耗在這怎麼得了……」土地公看著快被砸出洞的地板和仍然不停投擲筊杯的男子又嘆了口氣。

知道男子是心急的想問個答案,但他連珠炮似地一連默念了好幾個問題……一是老人家聽不清楚,二是筊杯不是神器、頂多就是告知答案為是或否,眼下土地公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答、只好哈哈傻笑都給笑杯,但男子也不放棄,就是一直丟一直丟執意要丟到允杯為止。

就在土地公思考是不是該給一個立杯嚇嚇他、總之先阻止對方繼續丟的時候,男子身旁的人說話了。

「老公,我想……可能是一下子問太多問題、神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所以擲筊才會一直沒有結果……」出聲的是位女子,語氣溫柔、安撫著急躁的丈夫。

「先點個香誠心祭拜,再把想問的話一句一句、慢慢地說給神明聽,相信祂一定會回應你的。」

「問個問題而已,哪需要那麼多囉囉嗦嗦……」丈夫嘴上嫌棄著妻子、卻還是按照妻子吩咐的做了一遍。

嘖、莽撞之徒。

土地公原本是不願意出手幫忙的,畢竟需要看顧的人這麼多,為何要耗時間心力在一個毫無誠心的人身上呢?……但看在賢淑妻子的份上,他就姑且聽之吧!

──誰叫他是個紳士呢。(小虎白了土地公一眼)

 

當他們燃香祭拜時,土地公順手運用能力調查了丈夫的生平紀錄。

原來這丈夫是位建商,公司經營的初期掌握了趨勢、推出不少符合當地居民需求的建案因此很受好評,但後來房市漸漸飽和,公司盈利也不斷下降……在興國政府決定將早期欠缺規劃的建地重新整理翻修之際,他決定與議員私下勾結,賺取不義之財……

「之前哪,那個都更的案子拜託柯議員護航順利標下來了,但是他獅子大開口要多拿三千五百萬的回扣,我只能從材料這邊減哪!唉唷時機不好共體時艱,土地公保佑我順順利利不要出事啊!」

「心術不正之人卻妄想得到神明的保佑?」於是,土地公豪不猶豫地給了一個蓋杯。

看到是這樣的結果,丈夫一股氣上來、竟用力的摔了筊杯又伸手準備把供桌上的東西都掃下來,所幸妻子出面阻止才沒造成更混亂的局面。

「這種破廟不會靈啦!林北再也不會來了!」啐了一口,他轉身就走。

而妻子整理了被丈夫弄亂的環境,又上香祈求神明原諒丈夫的無禮後才離去。

看著妻子疲累的背影,土地公搖了搖頭。

凡事皆有因果,總有一天她的丈夫必須面對自己的業,誰也幫不了他。

──啪嗒。

應該被鎖在抽屜深處的報告書,不知怎麼地掉到工地監工的面前。

在辦公室等的無聊,他沒多想便撿起隨手翻閱,但越往後翻、監工的眉頭皺的越緊,這是工程的報告書,但他並沒看過這份。

他早知道要使用的都是廉價不耐久的建材,但這頂多會讓房子漏水或室內容易悶濕,還算不上什麼大問題,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但眼前這份報告書的預算,已經刪到會影響整體結構……也許外觀上看不出來,可要是遇上個大地震,可能垮了也說不定……

這樣的事情他看多了,大工程的標案都是有錢人在玩遊戲,反正足以影響結構的地震也不一定會發生,他做好上頭派的工作拿走他該拿的那份就好。倘若良心不安,領了錢便走換下一個更沒良心的監工上便是。

但這次……他猶豫了。

工地不會只在一個地方、工人們一般是隨著建案而居,哪兒有工往哪跑,這是監工難得回到家鄉工作的一次。他無法克制自己想著那些萬一這棟大樓發生意外他可能再也見不到的一切──

握緊報告書,他下定了決心、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

土地公站在一旁看著這幕──是的,是他讓監工發現這份報告書的。

「那位太太知道了會很傷心吧?」

小虎會這麼問,是因為在看顧人類的工作上,他知道老大爺是有些些偏袒的,尤其是對已婚女子──所謂人妻。

可不是土地公有什麼特殊癖好,只是覺得這些女子生活的特別辛苦、想多看顧點罷了。

在嫁人以後她們便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稱呼她們的方式成了某某的媳婦、某某的太太與某某的媽媽,然後她們開始為這些身分拼命地忙著忙著,做的好不會有人鼓掌,做不好卻會被社會用力指責。

誰也不能說的苦,最後、只能找神明傾吐了。土地公總會認真地聽她們說,在被允許的範圍內盡力達成她們的願望、希望多少幫點忙。

不過土地公既無法直接改變人們的想法選擇、也無法改變已成定數的因果──

「倘若這棟大樓倒塌,那建商所背負的可會是更重的業啊­!」

想到建商的妻子,土地公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雖然我也不願意看到她為這件事難過,但兩害只能取其輕,這是我能想到唯一可以幫助他們的方法了……」

 

 

 

 

不知道土地公正苦惱著的妻子在幾天後又來到了小廟,點燃了香、她在裊裊煙霧中向神明述說自己的心事──

看似莽撞的丈夫待她其實是好的,「他不是溫柔體貼的人,但總會盡他所能安排好一切……」

雖然說話粗魯霸道、也不會說好聽話哄她,但總會把她說過的話一句、一句放在心上,在一起、她覺得自己是被認真對待的。

只知道丈夫最近工作不順利卻不知道確切的原因,眼看他因此越來越暴躁,為了讓他能得到些平靜,所以才帶他去廟裡走走……沒想到鮮少動怒的丈夫居然會因為擲筊結果而大發雷霆、讓她非常震驚──顧慮到她在身旁可能被波及,以前他即使脾氣上來也不曾動手的啊!

但這也讓妻子更加確定心中的猜測,丈夫肯定為了生意隱瞞她做了不好的事吧?一直累積在心上壓的他喘不過氣,才會讓他變得如此……

也許是怕出事會牽連到她才什麼都不肯對她說,但如果不說,她也不曉得該如何幫助丈夫……

「上次給您添麻煩,知道再要求已經太多,但還是希望您能大發慈悲幫幫忙,請給他一個契機向我開口好嗎?」,妻子緊握筊杯的手都因為用力過度而發白顫抖,對於未知的未來她一定也很害怕,卻還是向神明堅定的說:「因為不管遇到什麼,我都願意和他在一起啊!」

木做的筊杯落地鏗鏘,她得到了一個允杯。

「可是……爺!我們是不能改變人類心意的啊?」虎爺看著筊杯感到疑惑。

「她的丈夫,如真像她所說的那般,總能察覺她的心意、為她安排一切的話,我想、不需要我幫忙,她已經要得到那開口的契機了……」

看著苦著臉的土地公,虎爺忽然明白,「那麼,是丈夫要面對他的業了嗎?」

土地公的力量不強,能看到的僅是一小部分的未來。望著遠方的虛空,他知道建商將會遭遇人生最大的低潮、前半生的心血毀於一旦。不用凝神他便能感受到建商強烈的絕望……這樣的結果對那兩人來說,真的是好的嗎?

土地公越來越不確定了,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只能點頭回答小虎,並說「願他們能盡快了結業力的索討,回復安穩的日子。」

如果神也能祈願的話,身為一方的土地神,他真心希望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活得好好的啊­­……

 

 

 

 

是夜,有兩個人悄悄踏入已無人聲的小廟──本以為是小偷兒,虎爺都蓄勢待發準備咬人了──沒想到、竟是妻子領著丈夫來謝。

丈夫得知監工已經舉報了他偷工減料的事,透過一些關係,他知道自己明早就會被帶去警局問話,而此一去,歸期遙遙……

這種時候他不知道該上哪去,失神的在路上晃著。一會想、是否該就這樣遠走高飛,卻又不捨放妻子一人面對;一會想、該帶妻子一起走,卻又覺得不該這樣連累她──他一路想一路走,回神……竟然走回熟悉的家門口。

看到妻子和平常一樣,煮好了飯菜在家等著丈夫回來,他便紅了眼眶。

原本已經準備好離婚證書、也準備了好多藉口,現在卻一個都想不起來,只能一直看著妻子流淚。

忍不住,他還是向妻子坦白了一切。

以為妻子會責備,沒想到卻得到她意外的包容、說事情都已經發展到這地步了,不管他的決定是什麼,都會陪著他──也許單獨留下來會比較不辛苦、但她寧可陪在丈夫身邊。

謝過土地公讓夫妻倆能和好以後,他們就一起跑路去了。

「這是要感謝什麼呢?」土地公有些不解……他什麼也沒幫到啊、甚至是他讓建商受罰的。

「也許,她求的就只是心安,所以心安已足矣。」虎爺看著夫妻離去的笑臉說道。

是嗎?原來是這樣嗎?

很久以前,他曾是人類的官,不管是那時候或是現在受人供奉的他,總被人們期望要給予些什麼,而他也習慣了那樣的回應方式……

但其實,不需給予、僅僅是傾聽也能讓他們產生力量。

大多數來廟裡問事的人,心裡都是有答案、也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只是沒有決心貫徹自己的決定才會迷網,他們其實都是有足夠能力可以解決問題的。

「……是、足矣。」土地公點頭回道。

也許土地公插手的幫助對他們而言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應該要更信任他們才是。

想通了環節卻感到有點寂寞呢……土地公忽然懂了那種該讓孩子獨立、對孩子放手的心情啊。

「小虎啊!」

放手也表示,他不用再超時加班了對吧?放手的父母親、也該是時候有點自己的生活了,「我也好久沒找石頭公泡茶了,我們明個兒放個假,找他來聊聊天喝個茶吧?」

「喵~」虎爺開心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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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鳴歌錄 <二> 石頭公

 

 

 

傍晚時分,陰霾天空飄下細雨,讓這塊熱氣蒸騰的寶地降了幾度,放眼望過去是一片蒼綠,通往村莊的路上有座矮石橋。石橋旁,一顆不起眼的大石塊就靜靜地佇在那兒。

 

一位年輕的婦人挺著大肚子,撐著油傘,踏過石橋,帶著幾顆新鮮果子,以及幾枝她最喜歡的不知名藍紫色花兒,隻身來到這顆石頭前。

 

傳言這塊石頭千百年來受人們祭拜,已有神祇常居於此。

 

她將鮮花與果子擺在石頭旁,雙手合十,「石頭公啊,小女自幼體弱,好不容易懷了身孕……只求祢能保佑小女的孩子平安出生、長大,除此之外,小女別無所求。」

 

婦人專心訴說願望之時,喚醒了寄宿在石頭內,正在打盹兒的神祉──石頭公。

 

他仍保持著石頭之姿,看著這位站在自己前方,臉色蒼白、身形纖細的婦人。他看出她面容憔悴,陽壽恐怕已不長。

 

「生死之事我無能為力,但妳的願望我聽見了,我會收妳的孩子為義子,好好守護她。」

 

石頭公現出了原形──紅髮俊顏,繃著的表情乍看肅穆,但眼神內斂,給人一種沉穩可靠的印象。婦人看不見他,而他盤腿坐在大石頭上,食指在空中畫個圈,在肚中胎兒上留下了無形記號,允諾了她的願望。

 

他注意到那不知名的藍紫色花朵,飄著優雅的芬芳。

 

 

──────────────────────

 

 

一個月後,婦人難產而故,產下一名女嬰,名為黃茗。

 

雖然孩子平安活下,但女嬰也遺傳了她母親的體弱多病,每次生病,幾乎都得從鬼門關繞一圈,照顧真是一刻也疏忽不得。

 

她三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讓石頭公睡也睡不安穩,總是掛念著她是否平安。他只好三不五時就去探望女嬰,還順道摘些草藥、打些野食,放在這戶農家門外,讓他們食物藥品不致匱乏。

 

女嬰父親都以為門外的東西是鄰居們的幫忙,因此也常回送一些農作物給左鄰右舍以示感謝。石頭公並不在意功勞被奪,只要女孩能平安長大就好。

 

不過,這位父親完全是照顧孩子的生手,當女嬰哇哇大哭,他總是要先慌張個幾分鐘才能冷靜下來,一項項排除造成孩子哭泣的原因,而且幾乎是找到剩最後一項時才得到正解。

 

還記得女嬰父親第一次給孩子餵食米湯,但卻不知道要給嬰兒拍背,害她將米湯給吐出來。

她父親還以為她吃太飽,把食物減量,結果女嬰常常因為沒吃飽而哭鬧。石頭公實在看不下去,當然更怕她因為沒打嗝而被吐出來的米湯噎住,只好趁著她父親手忙腳亂地在收拾餐具之時,偷偷幫孩子拍背。

 

後來他想盡辦法讓隔壁鄰居恰好看見他餵孩子的方式,才終於得以糾正。

 

事情還不止這樣呢,想起今天下午發生的事,石頭公不禁嘆了口氣。

 

今天,女嬰父親竟然忘了從家帶來蚊帳,直接把女嬰安置在竹簍,關在農地的小寮內,就工作去了。

 

還好今天石頭公來得早,發現蚊蟲都在覬覦女嬰甜美的鮮血。他找來找去,只在小寮內找到一把簡陋的扇子,他用那把扇子替女嬰趕蚊子,順便為她散散熱,揮得手都痠了,小女嬰卻看著那把在空中揮來揮去的扇子,笑得好開心,一直伸出兩隻小手想抓呢。

 

她那模樣,真是令人甜進心裡了。

 

陶醉於女嬰天真無邪的模樣,以至於當聽到腳步聲時來人已經靠近,他慌忙躲起來,拿在手上的扇子應聲落地。女嬰望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扇子滿臉困惑,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好像是在呼喚它。

 

急忙闖進門的正是女嬰的父親。

 

他懷裡抱著蚊帳,急忙趕到小寮。原來他工作到一半,被蚊蟲叮咬,這才驚覺自己竟然忘了給女兒帶蚊帳,急忙奔回家。

 

他以最快的速度架好蚊帳,把女嬰和竹簍一起放進去,愧疚地說:「我可憐的茗兒,被蚊子咬一定很難過吧?」但他卻意外地發現,女嬰身上一點都沒有被蚊蟲咬過的痕跡。

 

「……怪了,難道寮子裡沒蚊子?哎喲!」才這麼說,他卻馬上被蚊子咬了一口,在他找到兇手之前,脖子又被叮了一下。

 

看他手忙腳亂地打蚊子,一旁的石頭公不禁笑了。

 

他想,剛好當作處罰一下這個粗心的父親。不過,看來他很疼愛黃茗,這小寮距離他們家可是有好大段距離,更何況現在可是艷陽高照的大熱天,見他滿頭大汗,卻也沒有任何埋怨。

 

之前因為他沒經驗又粗枝大葉,讓石頭公代替他照顧女嬰而忙得團團轉,但隨著時間過去,他越來越有做父親的樣子,讓石頭公安心不少。

 

石頭公望著已熟睡的女嬰,憐愛地撫摸她的小臉蛋,「妳啊,可真是個幸福的孩子,有兩個爹爹呢?」

 

像是聽見了他的聲音,甜睡的女嬰發出細微呻吟。

 

 

結束了一天的農忙,黃昏時分,父親抱著女嬰回到破舊的草屋。

 

放下手邊的工具,父親將磨好的米湯一點一點地餵給懷中的黃茗,「茗兒,妳可要平平安安地長大,可別枉費妳母親對妳的愛啊……家裡總是不乏糧食、蚊子也不叮妳,是不是很神奇呀?就好像有人冥冥之中在幫我們呢……會是妳死去的母親嗎……」因為白天實在太勞碌,累壞的他,竟然哄著哄著就睡著了。

 

怕米湯會嗆到嬰兒,石頭公趕緊接手,代父職餵飽她,哄她入睡之後,他才又攙扶這位辛勞的父親到床邊躺好,為他和女嬰蓋上毯子。

 

父女倆沉睡著,看著這安詳的畫面,石頭公的嘴角泛起微笑。

 

 

────────────────────

 

 

在石頭公的關照下,轉眼間,黃茗已經十歲。

 

她還是長得很瘦小,但比較不會生病了。

 

她習慣綁兩條麻花辮,正值好動的年紀,總是玩得髒兮兮的。她活潑開朗的個性還有大大的笑容,很討人喜歡。她前後認識了其他住在同個村落、年齡相仿的孩子,並與他們四處玩耍。

 

父親耕作的田地附近,已經不能滿足她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了。

 

這天,他們討論著要到村外去探險。

 

「可是……大人說外面很多毒蛇猛獸……而且迷路了怎麼辦?」

 

「怕什麼呢,有哥哥我罩妳啊!」

 

「就是嘛!聽說村子南邊有一條河哩,難道你們不想玩水嗎?」

 

原本有幾個孩子猶豫不決,但一聽能玩水,眼睛立刻發亮。

 

「好吧!」

 

「那,我也去!」黃茗玩著自己的辮子,抿唇,忍不住也報名了。

 

而其實這些對話被石頭公聽見了。

 

可是他看今天天色很不對勁,總有股陰氣纏繞著孩子們揮之不去,也許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在附近徘徊,甚至盯上了他們。他無法放心讓這些孩子四處亂跑,自然是跟去了。

 

一群孩子溜出了村外,很快就找到那條位在石橋下的河,而其實石頭公所寄宿的那塊石頭,就坐落在橋邊而已。

 

 

 

這條小河,對大人們來說,最深處也頂多到腿部,但對孩子來說,如果不慎跌倒,還是很危險,畢竟水流湍急難測。

 

「哇、是水耶!」

 

「衝呀──!」

 

男孩們看清澈的河流就在眼前,立刻脫掉上衣,奔下土堤,撲通跳進水裡;女孩子們捲起褲管,踩著邊緣的河水,互相潑水玩耍。

 

石頭公望著這群活潑的孩子們打鬧嬉戲的模樣,不禁露出意足的笑容。他以前曾經想跟孩子們玩耍,但誰知道,那些孩子們一看到他,就嚇得逃之夭夭,之前還有女孩被嚇哭,從此以後,他只敢遠遠觀望著他們。

 

就算只是看著,也是非常幸福的啊。

 

「呀!」突然河裡傳來一陣慘叫。

 

「有人溺水了!」

 

「有、有怪物啊!」

 

沉浸在回憶中,石頭公這才驚覺孩子少一人,同時也發現河水中間較深的部分,有人掙扎而四處噴濺的水花。數隻綠色的魍魎纏著那溺水的孩子,並往水深處拖,旁邊的孩子們看得驚惶失措,較為膽小的甚至跌坐在河邊鵝卵石灘上,臉色慘白。

 

「走開!」

 

比較膽大的孩子撿起樹枝,試圖驅趕那些怪物,但就是無法,而且那溺水的孩子又被魍魎拉扯而闖進河流更湍急的部分,他與孩子們的距離越拉越遠,眼看就要被沖走,嚇得其他孩子哭成一團。

 

「誰、誰來救救他啊──!」黃茗哭喊。

 

「你們、回岸上去!」

 

一陣男子大喝傳來的同時,孩子們目睹有個高大的身影自矮橋一躍而下。那人雙足落水之時,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男子的動作迅捷靈敏,踩著河邊裸露的石頭追去,抽出身後鎚子,猛地一擊,震碎了倒楣的石塊,而那些糾纏得魍魎震得魂飛魄散。

 

那男子彎腰一撈,成功將虛弱的孩子給一把攔腰抱起,並收回鎚子。

 

那孩子渾身是水,全身無力地垂下四肢,咳得很厲害。

 

男子回頭,因為擔心溺水孩子的狀況而神情緊繃,看在那群嚇傻的孩子的眼裡,卻誤以為男子大怒,再加上男子身材壯碩,又大步涉水而來,孩子們嚇得完全不敢動彈。

 

男子上岸後,讓溺水的孩子平躺在岸邊,再三檢查他的狀況,確定沒事之後才鬆了口氣。男子抬頭盯向這群孩子,「你們。」

 

男子的聲音冰冷,嚇得孩子們聳肩站好,「是!」

 

原以為接下來就是一陣痛罵,沒想到竟是一隻粗糙大手輕拍他們的頭,就好像是在安撫一樣。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抬頭,那溫柔的舉動,確實是眼前那男子所為。

 

「瞞著大人們溜出村子不可取,村外常有怪物遊走,非常危險,下次別這樣,知道嗎?這次要不是我在,他很可能就被魍魎抓走了!」

 

「……是。」孩子們點頭囁嚅。

 

「嗯。」男子似乎打算就此離去。

 

「那、那個,謝謝你救了大頭!」黃茗鼓起勇氣對男子大喊。

 

第一次現身,不僅沒嚇跑孩子,竟然還被感謝。石頭公愣地回頭,臉頰浮出淡淡的紅暈。他抹著鼻子,本來肅穆的表情,瞬間變成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猶豫模樣。

 

看他這樣子,孩子們不禁笑了──原來他有這麼可愛的一面,對他的戒心一下子就卸下大半。

 

大家圍了過去。

 

「大哥哥、你可以陪我們玩嗎?」

 

「這個花冠送給你、要戴上喔!」

 

面對孩子們的熱情要求,石頭公無從拒絕,乖乖地讓黃茗戴上花冠,並且兩手各牽著一個孩子,與他們在河邊玩耍。就連剛才溺水的孩子也恢復了精神,跟著加入了遊戲。

 

一個大人,五個小孩,在傍晚的河堤上玩得不亦樂乎。

 

男子瞥見有點眼熟的紫藍花盛開在河邊,想起了黃茗的母親。

 

他摘下一朵盛開的嬌嫩花朵,遞給黃茗,「這花好適合妳呢。」

 

黃茗順手就將花兒別在耳際,「我聽說我母親也很喜歡這種花呢,好看嗎?」

 

石頭公點點頭,發覺她確實越來越有她母親的神韻。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太陽已將西下,石頭公催促孩子們早點回家,但孩子們一直不願與他分離。他雖然也很不捨,但他更擔心孩子們在回家的路上遭遇危險,只好狠下心來說要離開。

 

望著孩子們沮喪的臉,他不禁嘆息道:「大頭,以後別得意忘形,很危險呢;小蘭,要好好聽母親的話,別老是挑食;小張,上次藏在竹林裡的玩具,要記得還失主;楊楊,家裡能供學,就不要老是逃課……還有茗兒,妳爹很辛苦,別貪玩,又讓他擔心了。」

 

「咦……?」孩子們呆愣地睜大眼睛。

 

──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和這男子說過自己的名字啊!

 

「有緣再見。」

 

察覺孩子們的表情有異,石頭公這才發現說溜嘴,轉身快步離開。

 

「等等呀──!」

 

孩子們沿著河堤追逐,但男子的腳步飛快,怎麼樣也追不上。

 

轉眼間,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森林間。

 

孩子們惆悵了許久,試著等待了一會兒,還是沒見男子出現,後來他們發現天色真的暗了,只好先各自散會。

 

而黃茗與同伴們揮手道別後,忍不住望了一眼那個神祕男子消失的方向,眼角卻捕捉到一些彩色的影子──之前在橋邊不起眼的灰色石頭上,不知道何時多了個色彩繽紛的花冠。

 

她認出那個花冠,是他們贈給那男子的。

 

難道是男子隨手丟掉?不,她記得在那人離開前,花冠都還在頭上的。

 

那這到底……?

 

抱持著疑惑,黃茗返家後,與父親訴說這段奇遇。

 

他父親聽完這些,看見黃茗耳邊別著的花兒,像是突然驚覺什麼似地立刻拉著她,趕在完全天黑之前,來到這個放著花冠的石頭前,虔誠地雙手合十。

 

黃茗不解地望著父親的側臉。

 

她那雙鬢斑白的父親不禁莞爾,魚尾紋深深宛如烙印,「早在妳小時候,就發生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我都以為是妳母親顯靈。妳頭上的藍紫花,正是妳母親最鍾愛的花兒啊,一定是石頭公保護了你們,好好謝謝人家,知道嗎?」

 

聽著這些,黃茗懵懂點頭,跟著在心中默念感謝。

 

 

────────────────

 

 

一晃眼,又過了好幾個年頭。

 

以前那嬌小的野丫頭,如今已是亭亭玉立,準備要嫁人的新娘。

 

要到隔壁村,勢必得經過這座石橋,石頭公一大清早就坐立難安地在橋邊盼著,好不容易等到了迎娶隊伍經過,而盛裝打扮的黃茗,就在花轎之中。

 

石頭公化為一道風,溜進了花轎,卻見黃茗想掀開簾布,看橋邊石頭最後一眼來當作道別。他輕輕地撥開她的手,將一朵藍紫花別在她耳際,並在她耳邊留下一句:「願妳幸福,茗兒,我的孩子。」

 

那多年前曾聽過的低啞嗓音勾起回憶,黃茗不禁淚溼眼眶。

 

 

迎娶的隊伍即將遠去。

 

石頭公站在橋上,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森林間。

 

嘴角,仍掛著溫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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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鳴歌錄 <一> 蛇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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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祅學館的妖,有些是自願、有些是非自願,每個妖都有自己珍藏在心中的故事,就連他也不例外——狂妄、自大、唯我獨尊!玩世不恭對他而言是稱讚、利己主義是他的信條,一遇到麻煩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三百六十度毫無死角、怎麼看都不會是一個善良好妖——蛇郎君。

這妖怪什麼都好,要臉蛋有臉蛋、問實力隻手遮天也沒問題、想要揮霍的話只要合他的意就買買買,這樣的妖怪,唯一的缺點就是個性——對,個性。

「個性?哈?你這貨有資格說我個性差嗎?講話之前要不要先照照鏡子,難看的人怎麼會有講話的權利呢?怎麼,你說我講這種話是傷天害理?我傷哪片天、我害哪條理?我就只針對你說我個性差,對,我個性差又怎了?礙著你嗎?我真要個性差、你的女人會移情別戀嗎?」

「你知道你的的女人為什麼變了心嗎?」

「很簡單,你想想我剛剛說過什麼呀。」

「對對對,去照照鏡子,呵呵,肥豬不知道自己是豬也是挺有趣的。」

這妖怪已經不是個性差了,說他缺德也不為過。

總而言之,蛇郎君就是典型的要求別人「刮別人的鬍子之前,先把自己的刮乾淨」,而且還要刮到血肉模糊、刮到片甲不留。

至於這樣的人,為何又會來到此地——祅學館——呢?

「為何來到祅學館啊……在談論為何來到祅學館之前,先讓我來說說一個關於我為何離開原本的居住地的故事吧。」

聽似乾澀卻宏亮的音色響起,蛇郎君坐直身子、翹著二郎腿彈奏他拿手的三弦,急驟的旋律勾勒出一絲憂愁,就像午後雷陣雨一樣啪地潑灑在泥地上,被雨水濺起的泥巴揚起微小的風沙,然而這風沙對野花來說卻是無傷大雅。

讓人著迷的的旋律從歌謠社的社團教室漏了出來,社長蛇郎君指尖奏著《話今昔》,社員們沉醉其中。

他們的社長啊,在閉上嘴彈奏三弦的時候,那畫面美得讓人無法直視呢,前提是要閉上嘴。

結尾是一陣騷亂般的節奏,鏘一聲,蛇郎君結束了這段彈奏。

「呀——真不愧是蛇郎君,每次聽你演奏就像又戀愛了一樣呢……如果你也能彈奏一下二胡該有多好啊,王八蛋就應該彈著自己的蛇皮,哎呀哎呀,蛇郎君你要是又用著那種熱情的眼神看著我我可是會忍不住尾隨你的哦。」菟蘿用食指敲了敲臉頰,稍微勾起的雙眸直盯著蛇郎君動也不動,在這瞬間、彷彿菟蘿才是盯著獵物的蛇一樣。

「對喜歡的人,我可是非常溫柔的;但對象如果是同性戀、跟蹤狂或變態,我可能會忍不住把月琴從那個人的腦袋上面砸下去呢。」

「真不愧是曾經對我猛烈追求的男人呢,那麼有男子氣概,啊,好懷念那段時光,溫柔到讓人發麻的蛇郎君哥哥就像是幻影一樣。」

「吼唷,就不要打情罵俏了!人家還想聽為什麼蛇郎會來到祅學館呀!像蛇郎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討厭鬼,應該是遊走人間大肆搗亂才對吧!」

「小琥珀心中的我似乎是個搗蛋鬼呢。」

「就說了不要叫我小琥珀了!」

「你的反應那麼有趣,怎麼可能不這樣喊你呢?呵呵。」

「嗯——雖然已經是不久之前的事了,但對我而言,就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一樣呢。」

歌謠社的午後,開始了一個婆娑鳥完全沒有興趣的話題。

§

事情來到幾年前,那個時候蛇郎君遇見了一個老男人,這個老男人其貌不揚、臉上有著麻子還駝背;但他總會在固定的時間上山砍柴,蛇郎君記住了這個人類,還給他起了一個「麻老男」的外號。

因為麻老男長得又老又醜,蛇郎君總會忍不住同情這個人,所以偶爾還會施捨瀕死的野兔讓他捉回家。只是突然有一日,麻老男竟然摘了他領地中的鮮花,這鮮花是他用來追求女性的寶貴花朵,只摘一朵也還好,他不至於那麼沒度量,但這麻老男一摘就是好幾日,而且一次還是三朵。

「是做什麼,把花當作藥帖是不,一日三帖早中晚服用嗎?這麻老男又老又醜,想治駝背我還沒話講,要治臉上的麻子我看是喝個十碗孟婆湯才夠!」

「還不讓這傢伙瞧瞧我的厲害,是要讓他得寸進尺不成。」

忍無可忍的蛇郎君幻化成貌美俊俏的年輕男子,他來到人類的村莊準備找對方算帳,不來還好,一來簡直不得了!

這麻老男竟然有三個女兒,其中小女兒——三娘,貌美如花、長相甜美,簡直就是他的天菜,而蛇郎君這趟前來,也發現了麻老男摘花的原因。

「爹爹,三娘不想穿金戴銀,只要有美麗的鮮花就可以了。」

「爹爹上山時帶回來的花朵三娘十分喜歡。」

「抱歉啊,爹爹無能,賺不了大錢;但如果是鮮花,爹爹砍柴的時候就幫妳摘回來。」

哼,這就是人類最擅長使用的伎倆啊,孝女和慈父嗎?真是有趣,如果宰了這個臭老頭不曉得這個女人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或者賞賜一筆金銀財寶,然後要這個女人親手刺殺自己的父親,這樣的問題啊總會有兩三個人類答應還照做,人類當真就有這麼愚蠢嘛?

不過這女人……很正,可以,配得上我蛇郎君。

於是蛇郎君在老麻男面前現出了原型,並且告訴他如果不把女兒嫁給他,就要吃掉他。

一條巨蛇出現在村莊裡,並且要求迎娶一位女孩——這樣的傳言很快就傳開了,整個村莊都知曉巨蛇怪貪圖女色一事;但也有不少人數落男人的作為,就因為偷了蛇的花,才會落得此下場不是嗎?村民要男人趕快解決這件事,要嘛負荊請罪去山上自盡、要嘛就把女兒嫁過去。

隨著時間過去,來自村民的壓力也愈來愈重,在事情沒有解決之前、三個女娃兒壓根不敢出門,只要一出門就會被指指點點,甚至被調侃不知何時才要嫁給巨蛇。

為此、男人的大女兒、二女兒再也忍受不了。

「爹爹!您快想想辦法呀!這事又不是女兒惹出來的,現在女兒上街都要裹著頭巾,否則都哪都要被指指點點。」

「一個女人家尚未出嫁就要被村裡的人說成那樣,這口氣女兒真心嚥不下哪!」

「是爹爹對不住妳們……但爹爹實在不忍心把妳們嫁給巨蛇啊,一但嫁過去了、何時被吃掉都不奇怪。」

「爹爹,巨蛇大人不是說,只要嫁過去,他不僅不會吃您、還會賞賜金銀財寶給爹爹您嗎?而且會保證我們平安無事。」

「嫁給一條蛇?我要不是瘋了就是瞎了!怎麼會有人要嫁給一條蛇?」

「爹爹,您怎麼忍心讓女兒嫁給蛇呢?」

看著大姊與二姊生氣撒野的模樣,三娘嘆了口氣。

「姊姊,已經夠了。」

「爹爹,您一手拉拔我們三個人長大,三娘實在不忍心看您為我們這麼苦惱。」

「三娘我願意嫁給那位巨蛇大人……而且……」

「而且……三娘覺得……人蛇配還挺萌的。」

「呃。」

「嗯……」這個貧困的家中,上一刻還為了巨蛇的難題而苦擾著,然後三娘的言語卻讓他的親爹爹與姊姊們啞口無言。

就這樣,三娘風光地嫁給了蛇郎君。

聘金堆滿了屋子,蛇郎君還嫌棄老麻男的屋子又破又小,幫他建了新的房子,破舊的茅舍頓時變成了三合院,大女兒和二女兒穿金戴銀地恭送三娘遠嫁深山,一路上敲鑼打鼓放鞭炮,蛇郎君對於這個娶來的美嬌娘簡直滿意得不得了。

人美心又善良,為了自己的父親願意委身於蛇,並且對於他這位「巨蛇」一點嫌棄也沒有。唉,沒想到他這輩子追過那麼多位妹子,最後竟然栽在這個偏鄉小村落中。

就這樣,迎娶三娘的轎子走了幾十公里,三娘原本以為自己即將來到的地方是漆黑的洞窟或是竹林,沒想到轎子最後卻停在一幢大宅院前,宅院相當氣派,許多僕人站在門口恭迎著。

蛇郎君的人形相當俊俏,為了不讓娘子害怕,他在三娘面前都未曾現出原形,面貌倜儻、彬彬有禮。他掀開了轎子的門簾,待三娘的玉手扶上。

蛇郎君發現,三娘不只是個心地善良的美人。

三娘的手固然白皙,但手指卻有點粗糙,手掌不像一般富家女子那樣柔順滑嫩。他認為,願意不分男女、為了家裡而工作的女性是值得尊敬與疼愛的。

「三娘,從今日起妳就是我的妻子了。」

「我蛇郎君雖然是妖,但有情有義。」

「只要我是妳夫君的一日,我就不會讓別人欺負妳,也會讓妳享盡榮華富貴。」

「多謝夫君。」

「三娘雖然體弱多病,但至少還是能走動的。」

「既然我三娘嫁給了您,那麼家裡的事三娘還是能打點好的,三娘也不需要榮華富貴,只要夫君能夠珍惜三娘就好。」

「也請夫君往後不要再追究爹爹的作為,爹爹他是因為三娘說了想要花才犯錯的。」

蛇郎君聽聞三娘的話語後忍不住仰頭。

他遇過許多女子,不管是妖或人,都未曾有一位女子讓他如此動心。聽聞西方有句言語是來讚頌神祇,那句話怎麼講?印象中好像是……「哈雷路亞,三娘。」

「這句話在西方,是用來讚美神的句子。我是妖,但我願用著虔誠的心來待娘子。從今天起,我蛇郎君將盡心盡力的照料妳、呵護妳、保護妳。」

……

「現在想起來,我還是會忍不住貪戀三娘的好。」

「這般女子世間不可多得,我未曾看過如此高潔的情操。」

「就算是婆娑,說不定也會對此人動心的。」

雖然是沒興趣的話題,但還是得發聲捍衛自己否認的權利,婆娑推了推眼鏡,用著生冷的口氣反駁道:「那倒是未必。」

「既然三娘那麼好,蛇郎怎麼又會離開?」

「小琥珀這真是問到我的心坎裡了。」

「唉……三娘啊,什麼都好。」

「就他的喜好,逼得讓我打破當年的誓約。」

蛇郎君臉色一沉,到底,究竟是何種怪異喜好能讓蛇郎君露出此等表情呢?就連婆娑鳥都忍不住投以好奇的眼神,直到方才、蛇郎君所描述的故事還只是一般讓人提不起勁的愛情史,突然間怎麼轉為懸疑弔詭的氣氛。

「自從在祅學館遇見這隻笨兔子後,總讓我不時想起三娘。」

「啊啦,夫君您是在說我貌美如花嗎?」

「菟蘿先生,我是說您腦袋開花。」

不講話就當我啞巴嗎。琥珀在一旁看著兩個人打情罵俏,說實在的,她對戀愛實在沒什麼興趣,要不要菟蘿溫柔體貼,她才懶得耐著性子聽菟蘿和蛇郎鬥嘴。

「好了好了,蛇郎,你趕快繼續說說三娘的事啊!」

「就連人族的新奇玩意兒都不能讓蛇郎大吃一驚,到底是何方神聖才會讓蛇郎念念不忘呢?」

「呵,琥珀今日可真是積極,要是平日也能多用點腦袋那該有多好。」

「喂!臭蛇郎!給你七分顏色倒是開起染坊啊!」

「噗。」難得不發一語的婆娑也被琥珀的言語逗笑,琥珀不明白為什麼蛇郎摀著嘴憋笑,更別說菟蘿、用著同情的眼神看著自己,然後溫柔地順著自己的髮絲。

「什麼嘛!」

「好了好了,別氣了,我繼續說便是。」

……

蛇郎君與三娘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

三娘是勤快的人,每日都很早起,早膳也是親自準備的。為了弄懂夫君的喜好,三娘試過了一道又一道的佳餚,並且細心留意蛇郎君嚥下每一口飯菜的表情變化。

「夫君,今日的胃口可好?要不再多盛幾碗呢?」

「行了行了,三娘。我已經吃了三碗了,再吃下去我就快變成一條肥蛇了。」

「呵呵,夫君真愛說笑,夫君的體格如此健壯,再吃幾碗也不會走樣的。況且無論夫君的外表為何,三娘都不會變心的。」

「說起來呀,我們府上那些小蛇,年紀還小,三娘實在不忍讓他們做些粗重的事。夫君可否讓那些小蛇變回原本的面貌呢?三娘知道夫君是個法力高強的蛇妖,但那些小蛇似乎沒辦法一直維持著人形,有時三娘看見他們的尾巴露出來了、想要提醒一下,小蛇們竟然萬分驚恐,當場跪下、頻頻道歉。」

「哎,三娘是指那些替你打下手的小童嗎?」

「原本的面貌啊……」

蛇郎君聽聞三娘的提議,不禁沉思了起來。

那些蛇都還小,要他們幻化成人類確實是件吃力的事,但這府上除了三娘之外沒有半個人類,他怕三娘寂寞,所以才特地讓這些小蛇變成人類孩童模樣的下僕。

「咱府上這些妖,沒有半個對妳有過抱怨。」

「這些小蛇以前啊,只要見著我便不斷拍著馬屁說『想要變成蛇郎大人那般厲害的妖怪』,現在呢,他們見著我啊,就只會說「三娘姊姊好溫柔好漂亮」,害我都忍不住起了一股醋勁呢。」

「三娘啊,妳心地善良,妳要求的,我必定會為妳實現。」

「謝謝夫君,三娘能嫁到此地,肯定是三娘上輩子修了不少福份。」

蛇郎君偶爾會想著,這人界不曉得有沒有曬老婆的比賽呢。

要是有,他家三娘肯定會奪冠的,一個妖能娶到那麼好的人類妻子,這樣的佳話肯定能永世流傳啊。自從娶了三娘,蛇郎君的心情就沒有變差過,再嚴重一點,他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個崇高的妖怪。

就這樣與三娘相處了將近一個月,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三娘對蛇郎君提出了一個問題,一個夫妻相處的問題——「夫君……是否對三娘不滿意呢?從三娘入府至此,夫君未曾對三娘……」

意識到自己的妻子正在詢問更進一步的問題,蛇郎君露出了有些為難的神情。妖和人不一樣,妖的存在是從人類的思念而來,被人類忘了、妖怪就會不在了,多數妖怪的情感是寄存在精神上、而非肉體;但人類似乎就不是這樣,畢竟人類沒有被忘了就會消失的困擾。

蛇郎君思考著該如何和三娘解釋他們妖怪的習性,洞房花燭夜那日他們什麼都沒做,至今他也未曾見過三娘的裸體,他只要三娘吃好睡好、然後多愛他一點就行,其他的他倒是別無所求,確實他曾經也是一個遊蕩於花叢中的臭男人,但現在,他已經感受到了專情的美好——蛇郎君這麼向三娘解釋道,而三娘大概也是明白了蛇郎君的意思,點點頭表示她能夠理解。

「況且,與一個蛇妖床笫之歡,想必是相當不光采的事。」

「怎麼會!」

「夫君……您是那樣看待三娘的嗎?」

「三娘未曾認為嫁給夫君是一件不光采的事,我會來到這裡,全是三娘自己願意,就算夫君沒有要脅爹爹,三娘肯定也會在某個因緣際會嫁給夫君的!」

蛇郎君的言語似乎是傷害到了三娘。

三娘低下了頭,蹙起的眉擠出了漂亮的弧度,然而這張美麗的臉蛋卻不應該染上哀愁,更氣人的是,讓三娘露出這種神情的……竟然是蛇郎君自己。

「抱歉,是我不好。」

「三娘,就算會生下人妖混血的怪物,妳也願意與我共結連理嗎?」

「夫君……三娘願意。」

「三娘豈可能不願意呢……」

……

琥珀的小指插在耳朵內轉了幾下,似乎是轉出了一些碎屑。

呼一聲,那些碎屑隨風飄散。

原本以為是什麼有趣的故事,搞半天還是蛇郎君的戀愛史啊。光是用聽的就讓人睜不開眼睛,這不是炫耀是什麼啊。啊啊——聽了那麼久,還不如去整理一下網路拍賣要出貨的東西。

有別於琥珀,一旁的菟蘿聽得相當入神,雙眸閃亮亮地候著蛇郎君繼續說。期間還不斷誇獎蛇郎的溫柔體貼與三娘的善美,倘若自己若是一名女子,想必就會是蛇郎君生命中的第二位三娘了。

「別想了,而且菟蘿如果是女性就不是菟蘿了。」

「呵呵,我姑且就當作是稱讚收下了。」

「後來你和三娘又怎麼了呢?既然你們如此相愛、又在那一晚坦承面對,三娘應該是會替你生下一堆蛇寶寶吧?為何你又會來到祅學館呢?」

「啊……該不會三娘……」

「沒事沒事,別替他擔心,他好得很呢。」

……

「夫君願意接納三娘,三娘此生已經無憾了。」

三娘笑得很甜,像是要哭出來一般,如此惹人憐愛的女子蛇郎君怎捨得惹她哭泣呢。蛇郎君伸出了手接過三娘褪下的層層衣物,三娘起初有點羞怯、背對著蛇郎君,但很快地、她便卸下了心防。

「三娘……三娘我呢,自幼體弱多病。」

「爹爹為了將我養大,遵從風俗習慣將我當作女兒來養,三娘自幼學會了不少女工,不是三娘自誇,三娘的手藝在村莊裡可是數一數二呢。」

……嗯?

蛇郎君好像聽見了什麼突兀的字詞,一瞬間愣在原地。

「爹爹總說,三娘的容貌比較像是母親,年紀愈大、就愈出色,鄰村的公子也來提過親,但那些人一旦知道三娘是個男兒身後便自打退堂鼓了。」

「也因為爹爹的教養方式,三娘也已經習慣將自己當作女孩,這般柔弱的身體也沒辦法做些男人該做的工作,都到這年紀了、也沒有一個女孩會看上三娘。三娘長大是長大了,但卻沒有一副男人模樣也讓爹爹苦惱了一陣子。」

「啊,但三娘嫁來這裡絕非是貪圖夫君的財寶!」

「三娘啊……鍾情於世上的蛇類,濕潤的觸感讓人欲罷不能啊!一看到蛇在吐舌頭三娘就忍不住想要把手塞進他們的小嘴裡。」

「蛇這種生物呢,不分性別,無論雌雄都非常美麗,小蛇甚是玲瓏可愛、大蛇則威武霸氣。」

「夫君的人型那麼俊俏,想必原本的面貌肯定猶如天女下凡……我好想看看夫君本來的面貌……哈啊——夫君、求你了、讓我看一眼你本來的模樣可好?」

「……三、三娘?」咦,我的娘子原本是這般性格的人嗎?我的娘子怎麼用天女下凡來形容我呢?想看我原本的面貌?不是因為好奇,是因為喜歡?喜歡什麼?蛇?

那瞬間,蛇郎君的思緒被打成了結,千千萬萬個結。他的娘子是被動了什麼手腳嗎?是被掉包嗎?他知道有一種妖怪的原型是狸貓,狸貓擅長變化,但這附近應該沒有狸貓了,就算有也已經被他驅逐……

三娘的皮膚白皙,保養得宜,除了手較為粗糙之外其他像是手臂、肩膀、胸部……啊,平的,好平。

蛇郎君那一個夜晚幾乎沒睡著。他忘了自己是怎麼回絕三娘,他忘了自己平常是怎麼與三娘相處,他忘了他與三娘的山盟海誓,他忘了……忘了好多,好多,但唯二沒忘的,是讓他從天堂墜入地獄的現實。

其一,三娘是個男的。

其二,三娘是個蛇控。

……

「後來,我離開了那座山。」

「留了許多金銀財寶給三娘,並且派了幾名部下照料著三娘。」

「三娘是個好娘子……是條好漢子……」

蛇郎君抱著月琴,露出了相當微妙的神情。

或許對於現在的蛇郎君而言,當時的回憶有一半還是甜美的,只是結局來得太過倉促、殘忍。花花公子栽在一個男人手上,如此不風光的事真虧蛇郎君能夠親口說出。

而琥珀也不負眾望,捧腹大笑甚至從椅子上跌下,輕微的疼痛妨礙不了這股發自內心的笑意,小手拍打著地板、直至呼吸感受到困難後琥珀才勉為其難地停了下來。

「哈……哈哈……」

「肚子好疼……」

「哈、哈哈……蛇郎的娘子哈哈哈……咳咳、咳!」

嘆了口氣,在旁邊聽著看著的婆娑終於忍不住開口。「琥珀你也笑得太誇張了。」

「不、這真的!哈哈……哈咳咳!」

「原來這傢伙早就有了前科!」

「追求男人的前科哈哈哈哈哈!」

蛇郎君面無表情,他知道,這事說出來肯定會成為笑柄;但沒辦法呀,一看見菟蘿,總會勾起這樁回憶。然而聽聞了這個故事的菟蘿,卻沒有像琥珀那樣大笑,而是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我覺得……三娘是真心愛著你的。」

「但你卻這樣離開了。」

「社長總是在讓別人誤會之後就抽手,這樣太不公平了。」

「這不能怪我,菟蘿。」

蛇郎君拿起撥片彈出了一個旋律。

他曾經想過,倘若三娘真是他命中注定的娘子,那他也就接受三娘是個男人的事實。他說過,三娘什麼都好,真的,哪怕是個男人。

「那你為什麼又離開呢?」

「三娘他啊。」

「在我現出原形的時候就會開始細看我的鱗片,一片一片地看,就連腹部的紋路也讓他相當著迷。除了鱗片之外,他也喜歡研究我的口腔,舌尖的分岔是他最喜歡的部位,還有蛇類已經退化的爪子也不在話下,更別說能夠噴毒的尖牙以及背上的紋路。只要一看到我原本的模樣,勤奮的三娘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只顧著黏在我旁邊,最讓人困擾的就是三娘會在深夜磨蹭我,至於用哪裡磨蹭我就不多說了。」

「……」

「哈哈哈哈!」

「三娘!哈哈哈哈哈!」

在琥珀的笑聲中,歌謠社結束了一個婆娑鳥也會忍不住同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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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之洋,華麗之島。

妖怪鳴歌錄是一個充滿了各色妖神鬼怪的世界。

吸收著人們的願力,這些充滿靈性的族群,

將在台灣這個美麗的島嶼上寫下屬於自己的華麗之章。

故事前導S2.p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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